時濛怔怔地,眨了下眼睛。
聽到“愛”這個字的剎那,他的心并不是全無動靜,可能是曾經(jīng)承載了太多求而不得的期待,成了一種條件反射的慣性。
不過也就很短的一瞬,時濛便回過神來,心臟落回海底,重歸平靜。
他沒有回頭,聲音很輕:“你不是愛時沐嗎?”
“不,我愛的是你!
“因為他死了,而我活著?”
“不是!备敌亲サ酶o了些,“原本就是你,教室,醫(yī)務(wù)室,圣誕節(jié)……所有心動的時刻,都是你!
“你弄錯了!睍r濛說,“因為那是時沐,你才喜歡那些時刻。”
傅宣燎篤定道:“不,我沒有弄錯!
這樣的對話,讓時濛有一種進入惡性循環(huán)、無論說什么都會被對方反駁的錯覺。
對方的立場還那樣堅定,頑石一樣矗立在那里,時濛無力摧毀,也躲不開,唯一能做的只有不回頭,不對上他的眼睛。
時濛扯了下衣角,沒掙開,他站在一顆枯枝虬曲的樹下,不得已將心底的一根刺拔出來:“可是你說過,不可能喜歡我!
身后的人終于不再窮追猛打,沉寂幾秒,傅宣燎才說:“不是不可能,是不能!
當時他身上套著枷鎖,所有人都提醒他不可以忘記,他越是害怕忘記,就越急于遠離。后來他才知道,時濛對他來說并非只是誘惑,更是賴以生存的氧氣。
他早就該面對自己的心。
“對不起!备敌菈旱土寺曇簦皩Σ黄,我來晚了!
語言比文字有力量得多,其中的頹然與無條件退讓更是昭彰無遺,時濛不想再聽下去,扭過身去,一手拉衣擺,一手去拽傅宣燎的手腕,企圖逼他放開。
剛碰到就頓了一下,因為指腹觸到了他手指上的疤。
曾經(jīng)常抽煙的人,怎么會不知道煙疤長什么樣子?
他不是不抽煙嗎,哪里來的煙疤?
自己燙的嗎,為什么?
為什么跑來這里,為什么說喜歡?
問題仿佛在腦袋里打了死結(jié),時濛越是不想去解開,它們就越是層出不窮地冒出來。
他只好關(guān)上門,好的壞的一股腦擋在門外:“我不信,你說什么我都不信!
唯恐他劇烈動作傷到右手,傅宣燎到底先退一步,手上松了勁。
卻沒完全放開,手掌轉(zhuǎn)過來捏了一下時濛的手腕,腕骨硌著手心,瘦得人心尖酸疼。抬起頭來,一門之隔的那頭,時濛斂著目光往下看,長長的睫毛蓋住瞳仁,神色是倔強的蒼白。
傅宣燎忽然后悔了,覺得自己太操之過急。
說好不再讓他難過的。
“好,那就先不信!鄙钗豢跉,傅宣燎拿出十二分的耐心,給出承諾卻毫不含糊,“等以后,我慢慢讓你相信!
傅宣燎口中的“以后”即時生效,當下便開始計時。
因此傍晚傅啟明打來電話問他什么時候回去,他理所當然道:“還早!
傅啟明又問:“那公司,你是不打算管了?”
“我不是安排好了才走的嗎?”
“你只管安排,不管執(zhí)行?”
“拜托講講道理,當初是誰扔下爛攤子給我收拾,自己跑去國外陪老婆?”
傅啟明似有心虛地咳了一聲:“我那是為了家庭不得不……”
“我也是為了家庭!闭f到這個傅宣燎就有理,“您兒媳不理我了,我不得把他哄回去?”
電話那頭沉默一陣:“認定他了?”
傅宣燎低頭看向手中已經(jīng)涼了的栗子,不由得想起去年這個時候,自己剝了個栗子仁遞過去,時濛強作淡定地接過,實則眼神里掩飾不住的欣喜。
那天他還打了傘,是顆開心的小蘑菇。
傅宣燎的目光變得柔和,對著電話說:“嗯,就他,沒別人了!
好不容易把壓榨勞動力的資本家忽悠走,又迎來一個自來熟的搖滾青年。
潘家偉吃完飯出來遛食,看見傅宣燎的車停在路邊,不請自來地開門上了副駕,伸手就從中控臺上的紙袋里抓了把栗子。
白嫖還嫌棄:“怎么都冷了。”
傅宣燎被他這一系列操作弄得瞠目:“誰讓你上來的?”
潘家偉理直氣壯:“你都想霸占我的床了,不允許我坐會兒你的車?”
這歪理聽起來怪怪的,傅宣燎還沒想到怎么反駁,就聽見咔擦一聲,潘家偉剝開了第一顆栗子,精準扔進嘴里。
傅宣燎:“……”
算了,就讓他吃吧。
然而吃也堵不住他的嘴。
潘家偉很欠地問傅宣燎是干什么的,傅宣燎敷衍說上班的,他就幸災(zāi)樂禍地嘲笑:“被炒魷魚了吧?怪不得這么閑!
又問這車睡起來舒不舒服,傅宣燎說挺好的,他說:“再舒服能有床舒服?”
后來又推薦傅宣燎在附近找個活兒干:“這條街盡頭左拐過兩個路口右手邊有家富婆最愛的夜店,以你的長相和身材條件說不定能掛頭牌!
在傅宣燎忍無可忍要把他趕下車之際,潘家偉才恢復(fù)正經(jīng):“話說,隔壁的大美人不是你弟弟吧?”
傅宣燎聽不得別人這么輕浮地稱呼自己的心上人:“他叫時濛!
“重點歪了!
“你怎么知道他不是我弟弟?”
潘家偉指指頭頂。
傅宣燎:“……什么?”
潘家偉嫌棄臉:“gay達啊,同類雷達你都不曉得,怎么當gay的?”
傅宣燎:“我為什么要知道這個?”
“也是。”潘家偉吃完栗子拍拍手,“我跟你這把對象都氣跑了的人說這些干嗎。”
傅宣燎有被氣到:“既然知道他是我對象,就離他遠一點!
潘家偉搖頭:“那不行!闭f著又指指頭頂,“我是gay啊,看到這么個大美人,怎么可能不動心?”
傅宣燎臉色差極,盯著副駕上的人看了兩秒,抬手按下鎖門,然后猛踩油門發(fā)動車子。
“干嗎干嗎,你別亂來!”打不開車門,潘家偉這才慌了,“停停停,你要帶我去哪兒?”
車子急速躥出去一截后猛地停下,慣性讓潘家偉猛地向前栽,又重重彈回來,嚇得他腿都軟了,抖著嗓子道:“哥,我不過開個玩笑,不必捉奸似的跟我拼命吧?”
傅宣燎從方向盤上騰出一只手,煞氣外露地指了指他的腦殼頂。
潘家偉忙抬手捂腦袋:“壞了壞了,雷達壞了。隔壁住著的是嫂子,嫂子再美跟我又有什么關(guān)系?”
不打不相識。
后來兩人握手言和,潘家偉還給傅宣燎支招,說哥你這么有魄力,干脆來強的把人扛起來帶走。
傅宣燎自認不是什么好脾氣,做事也向來莽撞急躁,可是對時濛,他必須有耐心。
天空收走最后一縷光線,傅宣燎背靠車門,借著亮起的路燈光看向面前的房子。
里面住著他的寶貝。
“他本來應(yīng)該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,有愛他的母親,富足的生活,數(shù)不盡的朋友,還有從小和他一起長大,青梅竹馬的愛人!
“那現(xiàn)在怎么回事?”潘家偉學(xué)他靠在車上,雙手抱臂,“你把他家搞破產(chǎn)了啊?”
聞言傅宣燎干笑一聲:“我沒那么大本事!
“那你……玩弄了他的感情?”
“算是吧。”
這讓戀愛經(jīng)驗貧瘠的潘家偉犯了難:“那咋辦?玩什么不好非要玩感情,感情這東西最是說不清!
“是啊!备敌切南,怎么辦呢,已經(jīng)說不清了。
兩人并排站了一會兒,潘家偉見傅宣燎一臉憂郁,問他:“哥你在想該怎么追回嫂子嗎?”
傅宣燎緩慢地搖了搖頭。
他盯著面前那扇鐵柵欄門:“我在想,繼上鎖之后,他會不會把這門改成實心的!
這番擔心并不多余。
因為自傅宣燎伸手越界拽人衣擺之后,時濛就沒怎么出過門。
這下好,不用動手就把柵欄鐵門變成了實心鐵門,任憑傅宣燎三頭六臂也休想越過去,只能通過偶爾上門的快遞員和送餐員,從門縫里偷看時濛一眼。
有一次傅宣燎拜托快遞員順便帶些吃的用的給他,第二天一早就看見東西原封不動地擺在鐵門外,包括傅宣燎親筆寫的一封信。
對此他咨詢過蔣蓉,蔣蓉說:“人家媽媽寫的信,當然不舍得不收,你是他的誰呀?”
我是他的誰?傅宣燎問自己。
答案很快出來了:“合同還在,我是他包養(yǎng)的小白臉!
蔣蓉:“……”
“先別急掛電話!备敌钦f,“來時太匆忙,媽你幫我拾掇幾件衣服寄過來!
誰也想不到,在楓城名號響當當?shù)母悼,到了潯城自甘墮落,一到周六就迫不及待把自己洗干凈送上門去,盡職盡責地跟在甲方屁股后面,一刻都不擅離職守。
周六一大早推開門,時濛就看見傅宣燎等在門口,收回視線之前還不慎捕捉到一個清爽的笑容。
傅宣燎今天換了身衣服,不再西裝革履,長風衣襯得他腰高腿長,里頭的襯衫松開三個扣,時濛看了下意識裹緊大衣,替別人冷了一把。
其實時濛是有些意外的,意外傅宣燎來到這里,更意外他堅持了這么久。
上回隔壁姓潘的男孩來串門,還說到他在附近的餐廳找了份沖咖啡的工作,這讓時濛更是不明白,傅家雖不比時家,但在楓城當?shù)匾菜愫蘸沼忻钠髽I(yè),這人放著總裁指點江山的位置不坐,來這里受人制肘當臨時工,圖什么?
答案呼之欲出,時濛卻人為打斷了思考。
他不想知道,也不需要知道。他們既已兩清,就不該再有什么瓜葛。
于是時濛兀自走在前頭,兀自上了公交車,看見傅宣燎熟練地掃碼付款跟上車,也只當沒看見。
這次去醫(yī)院除了接受復(fù)健指導(dǎo),還一并把手上的固定繃帶拆掉,傷口已經(jīng)愈合,醫(yī)生說今后不用再裹著了。
從診室里出來,時濛就把手揣在兜里,直到回去乘公交刷卡才伸出來,橫貫掌心的一條粗疤叫身后的傅宣燎看得一清二楚,看得心狠狠一抽。
時濛卻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,在座位上甚至把玩起了這道疤,用指腹磨,用指甲摳,讓一旁的傅宣燎心驚膽戰(zhàn),幾欲出言阻止。
好在時濛玩了一會兒便覺得沒勁,手搭在膝蓋上,歪靠著車窗玻璃,在公交車的搖晃中沉睡過去。
后來時濛回想起這天,仍覺難以解釋。
性格使然,他從小到大幾乎沒有過在公共場合睡著的經(jīng)歷,能在走走停停、嘈雜吵鬧的公交車里睡著,實在是件稀罕事。
他自然不愿意將原因歸類為身邊坐著那個人,只當最近太累了,加上車里開了暖氣,昏昏欲睡實屬正常。
只是沒想到不過十來分鐘的“松懈”,就讓人鉆了空子。
從短暫的睡眠中睜開眼睛,先入目的是傅宣燎的側(cè)顏。
很久以前,時濛就知道他生得好。視線緩緩對上焦,那線條流利的半張面孔,就算早已深刻在心里,如今單純從美學(xué)角度再看,也是引人沉醉的迷人。
許是潛意識里覺得這人不該在這里,所以時濛怎么看,都覺得他身上帶著一種風塵仆仆的滄桑。
如今這雙經(jīng)歷許多的深邃的眸凝視著時濛掌心的傷,實質(zhì)般地讓他感受到熱度和分量。
窗外華燈初上,光朦朧地在周身籠罩一層。
時濛一時愣在那里,分不清現(xiàn)實還是虛幻似的,眼睜睜看著傅宣燎輕輕托起他的腕,頷首,用溫熱的唇覆上那條丑陋的傷疤,虔誠得如同吻著他畢生的信仰。
今天在醫(yī)院里耽擱了些時間,下車后天已經(jīng)黑了。
時濛走在前面,步子邁得極快,快到拂過耳畔的風都發(fā)出呼呼的聲響。
身后的人也加快腳步跟上,好像自打承認輸了之后,他就變得沒臉沒皮,做再丟臉的事也豁得出去。
臨近家門口,時濛一面走一面從口袋里摸出鑰匙,或許因為天色太暗,對了半天都插不進鎖眼。
身后的人上前道:“我來吧!
時濛扭身避開他,偏要自己來。
折騰一陣總算打開了,時濛側(cè)身進去,反手剛要關(guān)上門,就見身后的人撐著門框,不依不饒地說:“我錯了,你別生氣!
方才在車上被抓包,他也是這樣回答,理直氣壯,坦坦蕩蕩。
時濛不想與他糾纏:“我沒生氣。”
“你生氣了。”傅宣燎語氣肯定,“我看得出來!
“我為什么要生氣?”
“因為我……偷親你。”
兩個什么都做過了的人討論如此純情的話題,氣氛一時微妙,時濛的右手在看不到的地方握拳,掌心似乎還殘留著一抹異樣的溫度。
“其實也不算偷親。”傅宣燎想了想,補充道,“小時候摔跤或者受傷,長輩都會這樣吹一吹!
“吹一吹,痛痛飛。”
念出這哄小孩般的六個字,傅宣燎遲鈍地察覺到窘迫,并從中參悟到,原來愛上一個人,除了會擁有一腔孤勇,還會滋生膽怯。
原來當初時濛是懷著這樣的心情,大張旗鼓地接近他,又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擔驚受怕,唯恐被他嫌惡。
這世間的情愛恩怨當真被鎖在一個圓環(huán)里,無論怎么變,總會在不經(jīng)意間轉(zhuǎn)回原點。
而眼下話已出口,騎虎難下,傅宣燎近乎忐忑地看向時濛:“你有沒有覺得……好一點?”
最后的平靜啦
(這里的平靜指的就是正常的比較套路的追妻程序,接下來會顯得不太正常,具體程度看各人承受能力,我也說不準……只能說應(yīng)該蠻爽的?吧