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不是時濛第一次聽到這六個字。
剛到時家的那陣子,有次踩空樓梯磕傷了腿,被來做客的傅宣燎看到,一時找不到創(chuàng)可貼,他也是這樣湊近了輕吹傷口,自己還是個小孩,就哄小孩般地溫聲說:“吹一吹,痛痛飛。”
如今再度提及,無論他是否故意,都無疑是在提醒時濛,眼前的人出生在一個幸福的家庭,并在用他的方式讓周圍的人變得幸福。
他擁有一套完備的對是非善惡的認知體系,始終在做自己認為正確的事。
而當年一無所有的時濛,正是被這一點幸福吸引,放縱自己變成求而不得的偏執(zhí)狂,一個徹頭徹尾的瘋子。
仿佛一只腳再度踏入泥濘,重心稍稍偏移便會重蹈覆轍,時濛后退一步撤離風暴中心。
“我沒生氣!彼麍猿终f,“你也沒錯,不需要道歉!
傅宣燎觀察他的臉色:“真的?”
時濛硬著頭皮:“嗯!
“也就是說,下次……”傅宣燎的羞窘來得快去得更快,“我還可以親你?”
時濛一愣,被這人奇特的腦回路驚到睜大眼睛。
然后才想起傅宣燎原本就是這樣的人,想什么就說什么,從不遮掩的坦率,曾令時濛無比向往、現在卻只想回避的坦率。
“不可以!睍r濛斷然拒絕。
“哦!备敌怯行┦涞卣f,“那我再努努力。”
說著,他松開了手。
鐵門砰地一聲關上,時濛轉身,聽到傅宣燎在身后說:“晚安!
從前千方百計索要的一句安心,如今唾手可得,時濛卻只覺得茫然。
進到屋里,洗完澡上床,時濛習慣性地側臥著,雙手交叉抱住身軀。
他突然有了與人交流的欲望,或者說是希望得到建議。他摸到壓在枕頭底下的幾封信,拆開其中一封,迎著床頭燈光逐行逐字地讀。
他看到李碧菡對于家庭和愛情的解釋,說緣分來臨的時候,無人能預料接下來是雪晴天還是暴風雨。
雖然沒有找到答案,時濛卻無端地感到放心。
他合上眼睛,告訴自己,人人都會遇到這樣的問題。
只不過他面對的是一場太陽雨,先是耀眼的陽光不容他躲避,再是夾在其中瓢潑刺骨的雨,待冷氣流離去,陽光又熾烈地灑在頭頂。
有人在勸他放下傘吧,不要害怕,夢里的時濛不相信,也不愿意抬頭看,還是握緊傘柄,抱住自己。
故事在那天的海上已經結束,可總有人駕著小船攪亂海面的平靜,試圖扭轉結局。
時濛開始發(fā)現,周圍到處都有那人的影子。
先是隔壁鄰居家的老太太經常上門,有時候送一些吃食,有時候帶一筐水果,偶爾閑聊幾句,總是說起街那頭餐館新來的服務員,說他干活麻利肯吃苦,還說他長得帥吸引來不少顧客,老板都給他漲工資了。
再是隔壁鄰居家老太太的兒子潘家偉,幫著修熱水器的時候順便問他們家有沒有房子要出租,說家里新來了個大哥煩得很,總想霸占他的屋。
還有這一片的快遞員,最近每次上門必捎帶點什么,說是拿錢辦事,時濛不開門他就東西和快遞一起堆在門口,讓人收下也不是,扔掉也不是。
當然,多數時候傅宣燎還是親自出馬。十月中的某一天,他捧著一束花站在門口,時濛不接他就圍追堵截,理由還很充分:“今天是我的生日,不可以生氣!
時濛被迫抱起花,轉身就扔進路邊的垃圾桶,傅宣燎非但沒掛臉,還上前踩幾腳掉落的花瓣,說:“扔得好,踩得妙,這就叫風水輪流轉,誰讓我當年犯蠢不上道!
他告訴時濛自己在這兒找工作是因為太閑了,所以找點事做,還問時濛住那么大的房子害不害怕,想不想租一間出去當二房東。
對于這種送到耳邊的不得不聽的內容,時濛從來不給反應,傅宣燎還是樂此不疲,見到他就跟上來,厚著臉皮當粘人精。
連旁觀者都看不下去,這天時濛從后門下樓,沿著院墻繞行的路上,聽見門口處傳來說話聲。
“哥,你確定這幾根莖種下去能活?”潘家偉的聲音。
“不能就再種一次!备敌钦f,“薔薇會繞著欄桿向上長出藤蔓,明年夏天說不定就開花了!
“嫂子上回都把你送的花扔了,我看他根本就不喜歡花!
“他喜歡的!笔煜さ暮V定語氣,“他從前就很喜歡花,還經常畫花。”
停頓片刻,傅宣燎的聲音低了下去:“他只是……不喜歡我了!
時濛呼吸一頓,探出半個身體看過去,傅宣燎今天依舊穿得很單薄,那么高的個子蹲在那里,低著腦袋,竟有一種與塵世隔絕的孤寂感。
逗留在凡塵之中的潘家偉則嘆了口氣:“這種感覺,好像我寫了一首自以為很棒的歌,唱給別人聽,別人卻無動于衷!
“你的意思是,對牛彈琴?”
“我可沒說嫂子是牛!”
“我知道!备敌钦酒饋,用腳踩了幾下將根莖周圍的泥土填實,“你的意思是,好不容易明白了一件事,卻無法傳遞出去,讓其他人也明白!
“對!這可太他媽痛苦了。”
“既然要表達,就必須做好被誤解、被不接受的準備!
潘家偉撓頭:“可是哥你不是不達目的不罷休嗎?”
“是啊!备敌侨酉率种械蔫F鍬,“所以與此同時,我也做好了付出一切的準備。”
潘家偉替時濛拋出疑問:“一切指什么?金錢,地位,還是生命?”
傅宣燎呼出一口氣,看向:“一切就是一切,他想要我做什么,我就做什么,他想要什么,我就給什么。”
“啊——”潘家偉頗有感悟地嘆息,“這就是高于一切的愛情嗎?”
過了會兒又嘴欠地問:“那他要是不肯要呢?”
時濛早就縮了回去,因此他不知道后來發(fā)生了什么,只聽見咚的一聲,什么東西砸中腦袋的動靜。
緊接著是潘家偉的嚎叫,以及傅宣燎的粗聲呵斥:“閉上你的烏鴉嘴!”
事實上,時濛的確不想要。
他不想確認,不想證明,更不想被傅宣燎步步為營地攻陷。
可他只能躲閃回避,消極抵抗,一面盼望著陽光曬到陰暗的角落里,一面又自甘待在原地淋著雨。
只有偶爾收到楓城的來信,他可以暫時安心地躲在傘底,多數時候關于前路的抉擇,都要他自己拿定主意。
譬如這天接到來自楓城的電話,對方自稱是寵物店的工作人員,說您有一只貓寄養(yǎng)在這里,請問什么時候來接。
時濛先是不解,待聽說那只貓叫木木,銘牌上寫的主人電話就是這個,他才恍然明白過來,大約是楊幼蘭和孫雁風被警方扣押,貓暫且被送到了寵物店,如今到超過寄養(yǎng)期限無人管問,電話自然打到了他這邊。
聽說這事,江雪第一個反對:“還要不要臉了這兩個狗東西,先是養(yǎng)了個時沐把你好好的人生搞得亂七八糟,現在又留下一只叫木木的貓來煩你,故意的吧?”
時濛垂眼看向掌心的疤:“不知道!
“那貓還抓你,虧你命大,沒打完疫苗都沒事!
“楊幼蘭應該給貓打過疫苗!睍r濛說,“所以我才沒事!
對面沉吟片刻:“你想養(yǎng)這只貓?”
時濛沒說話,只是突然想起那個下著暴雨的夜晚,他走了許多地方,好不容易找到那只貓時,心底除了麻木的荒涼,還有隱隱涌出的一點慶幸。
又想到某天畫畫時,被一只猝不及防跳到腿上的貓嚇到的驚惶。
“我先去看看。”時濛說,“貓是貓,人是人!
畢竟有些人還不如貓,不該混為一談。
時濛本想打一輛出租車,來回五六個小時車程,多貼點油費總有司機愿意跑。
可他忘了今天周六,道路交通繁忙,又逢雨天,在路口等了十來分鐘,再走過兩條街去十字路口等,也沒等來一輛空車。
平時不愛出門的壞處此刻顯現了出來,時濛這才想起江雪說過網上也可以打車。他一手撐傘一手按手機,雨點被風吹到屏幕上,手指打滑怎么都點不開程序。
這時,一輛黑色的路虎在路口拐彎轉過來,緩緩停在時濛面前。
傅宣燎從駕駛座下來,沒打傘,走到時濛跟前:“去市區(qū)?”
時濛搖頭,繼續(xù)擺弄手機。
“那是回楓城?”傅宣燎立刻說,“上車吧,我正好也要回楓城一趟!
時濛抬起頭,將信將疑地看了他一眼。
傅宣燎一被他這么看著就沒了主意,退讓道:“你看現在也不好打車,不如就當征用我的車,按里程計費,如何?”
左右短時間內是等不到車了,這種時候越是推拒反而越顯得矯情。時濛自認只是想搭個便車早去早回,沒有其他想法,權衡之下便點頭同意。
上車后,傅宣燎先抽了幾張紙遞給時濛:“擦擦臉!
外面風大雨大,就算有傘身上也淋濕小半。時濛接過來對著臉胡亂一頓抹,扭頭剛要找垃圾桶,手上揉作一團的紙巾就被拿走了,換成一條薄毯。
“蓋著,身上都濕了!
傅宣燎不慌不忙地安排著,發(fā)動車子的同時將空調溫度又調高了些,出風口也往時濛那邊撥了撥。
或許一切都發(fā)生得太快,直到車子平穩(wěn)地行駛在路上,時濛才意識到傅宣燎這套行云流水的動作其實也是過往的遺留習慣。
就算在他們鬧得最兇的那段時間,傅宣燎被他逼得再生氣,也會因為下雨走過來為他撐傘,會因為他怕冷調高車里的暖氣。
風雨被隔絕在外,薄薄的毛毯將溫度鎖緊。時濛望向被水跡模糊的車窗外,很輕、很慢地呼出一口氣,心也隨著寒氣排空沒了依托,緩緩墜落下去。
出發(fā)時是中午,走得匆忙,上了高速傅宣燎才想起來問時濛吃了沒有。
時濛怕麻煩說吃了,傅宣燎點頭:“那就好。我還沒吃,待會兒服務區(qū)買點東西對付一下!
到了服務區(qū),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,傅宣燎買了遠超一人食量的食物,雞蛋、烤腸、關東煮,玉米、粽子、烤魷魚,手上拎著的塑料袋里還裝了各色餅干飲料小零食,種類之豐富仿佛把整個服務區(qū)可以吃的東西全都搬來了。
車里的味道一度無比精彩。傅宣燎雖說平時不在意飲食,但到底為了健康鮮少這樣不忌口,他抽出一根烤魷魚在時濛面前晃了晃:“你聞聞,像不像高中那會兒學校門口烤串的味?”
時濛被迫聞了一鼻子油辣香,抿了抿唇:“嗯!
“嘗嘗看,說不定味道也差不多!
都送到嘴邊了,時濛便接過竹簽,咬了一口。
“是很像吧?”
“嗯!
有一就有二,接下來十分鐘內,時濛在不知不覺中吃下了傅宣燎以各種理由遞來的食物,包括但不限于雞蛋一個,烤腸一根,玉米半根,以及咸味零食若干。
等被填滿的胃傳來飽腹信號,時濛才反應過來自己剛才分明說了吃過午飯,眼下大半食物都進了他的肚子,不可謂不打臉。
時濛頓時如坐針氈,把手中的垃圾袋團了團,就要下車去扔。
被傅宣燎搶先一步,從他手里奪走垃圾,三下五除二并到一個袋子里,開門下車前只交代了句:“坐著別亂跑。”
時濛自然是不會亂跑的,這處服務區(qū)在潯城下轄的一個縣里,人生地不熟,周圍除了公路就是一望無際的田地,他能跑到哪里去?
可傅宣燎似乎真的認為他會跑,扔個垃圾都在趕時間,傘也不撐被淋成了落湯雞,回到車里甩甩腦袋,水珠都甩到時濛臉上。
“抱歉。”
他也知道自己莽撞,拿了抽紙去給時濛擦,被時濛別過頭躲開,嘴角還噙著笑意:“要不你去后座吧,還能躺會兒!
喂飽了就哄睡,仿佛把人當豬養(yǎng)。時濛不動聲色地蹙眉,想著遠離總比就近好,到底沒拒絕這個提議。
早已不冷了的時濛把毯子疊整齊,扭身放回后座。
然后在轉回身的剎那,撞上傅宣燎直直看過來的視線。
雨天昏暗,車內沒開燈,氛圍好似自上車起就已經奠定,與溫暖和濕潤脫不開關系。
單方面的靠近也足以迅速縮短距離,兩人近到呼吸都撞在一起。
而此刻,時濛不合時宜地想,如果當時他留在那片汪洋大海里,是不是就不會再被勾起回憶,不再本能地眷戀對方身上的的溫度?
就像關于那只貓的零星記憶,本不該存在于他死過一次的腦海中一樣,他早該脫離,不該再為這些事煩心。
可他上了車,在還沒來得及做好充足預設的情況下,因此除了面對,他別無選擇。
就在傅宣燎即將貼過來的時候,時濛抬手按住了他的肩,阻止了他的動作。
下一刻,時濛從傅宣燎黯淡下來的瞳孔里看到了一個近乎冷酷的人。
冷酷到肉眼看不出任何動搖的人。
用另一只手解開安全帶,咔噠一聲后,時濛說:“我自己來。”
字數沒把控住,下章轉折
這里小傅立了個flag喲