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晚,時濛真做了個夢。
他夢到自己躺在冰冷的地上,眼睛被蒙住,什么都看不見。
視線以外的其他感官在黑暗中變得敏銳,他聽見腳步聲走近的聲音,感受到右手傳來的鉆心刺痛。
他想逃跑,可是手腳被縛動彈不得,他想呼救,可是張開嘴卻發(fā)不出聲音。
他痛到清醒過來,舉起右手,發(fā)現(xiàn)正如夢里那樣使不上力,連筆都拿不穩(wěn)。躲閃不及的恐懼遲滯地蔓延開來,迅速擴大成可以量化的傷口,時濛睜大眼睛看著,呼哧呼哧地喘氣,宛如走到絕境又經(jīng)人提醒前面是死路,他卻偏要垂死掙扎向前走一樣。
用來畫畫的手受了傷,怎么可能不難過?
偽裝出來的云淡風(fēng)輕不止是為了給別人看,更是為了蒙蔽自己。
時濛把臉埋進裹著繃帶的掌心里,一面唾棄自己落得如此下場還能茍且偷生,一面勸自己既然活了下來,為何不得過且過地活下去。
反正都是欺騙,怎樣都沒區(qū)別。
凌晨時分,時濛下床走到窗邊,看見傅宣燎的車停在院外的路邊。
許是還沒欣賞夠他的落魄,畢竟當(dāng)年這人曾想擰斷他的手,如今得償所愿,何不多看幾眼取樂?
想通這一層,時濛來到樓下,和昨天一樣烤了兩片面包,用左手慢吞吞煎了個雞蛋,加一片生菜在里面,咬下去的時候便嘗不出焦糊味了。
吃完臉色好了些,身體也不再發(fā)抖,像是低血糖得到緩解,他又有了活著的理由。
推開大門的時候,樓下車?yán)锏娜嗣能嚿舷聛,快步迎上,隔著院子的鐵柵欄同他打招呼。
“昨天,我不是那個意思!狈路馃o從辯解,傅宣燎舌頭打結(jié),“我不是來確認(rèn)你是不是……更不是為了什么輸贏!
看著他慌亂無措,甚至有些伏低做小的樣子,時濛只覺得無稽。
他問:“那現(xiàn)在這樣,又是何必?”
“是因為想補償你!被蛟S怕再不說更不值得相信,傅宣燎忙道,“是因為喜……”
時濛打斷道:“不需要!
傅宣燎被他堵得一噎,好不容易鼓起勇氣猝然熄滅。
拎著水壺給院子里冒芽的花澆了水,時濛扭頭便要回屋。
“我也買了切片面包!鄙砗蟮母敌菦]什么底氣地問,“要再來兩片嗎?”
回應(yīng)他的是砰然關(guān)上的大門。
這回沒能成功混進去。
昨天時濛是看在他送東西的份上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放他進屋,今天沒了理由,傅宣燎都覺得自己不要臉得緊。
連高樂成也這么認(rèn)為,聽說了他這兩天的事跡,樂不可支道:“還睡大街,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苦肉計?”
“不是!备敌且粭l胳膊支在車窗邊,咬著干巴巴的面包,沒好氣道,“昨天以為這條路上不能停車,白吹一夜冷風(fēng)!
“你就不能找家酒店住著?”
“酒店太遠,看不見他不放心!
高樂成在電話里長長嘆了口氣:“你說你啊老傅,要是早點想明白,何至于現(xiàn)在這么慘!
沉默了會兒,傅宣燎無奈地扯了下嘴角:“這種事當(dāng)局者迷,就算當(dāng)時你抽我兩巴掌,我也不見得會醒!
“那現(xiàn)在呢,你徹底想明白了?”高樂成問,“我怎么記得前陣子你還口口聲聲說不喜歡他,喜歡時……那個誰呢?”
經(jīng)提醒,傅宣燎才意識到時濛不相信他的主要原因。
他狠狠擼了一把頭發(fā),突然想起自己曾經(jīng)在氣頭上說時濛不配。
“操——”傅宣燎恨不得穿越到過去,在旁人打醒他之前,先把自己打一頓。
他暗罵自己混蛋,怎么好意思若無其事地跑來這里,誠意還沒拿出來就妄想接近?
高樂成自知踩雷,忙道:“不好意思,就當(dāng)我放了個屁!
深吸氣平復(fù)了心情,傅宣燎對電話道:“沒事,是我的問題!
是我眼瞎心盲,把守諾當(dāng)做長情,借此抵抗對時濛的本能靠近,還一次又一次傷了他的心。
可所謂的諾言本身就是一場陰謀,我又憑什么被它束縛,憑什么畏畏縮縮不敢說出口?
傅宣燎喜歡的本來就是時濛,那么多個動心的時刻,如果沒有弄錯,他們說不定早就在一起了。
勇氣復(fù)燃,傅宣燎確定道:“我喜歡時濛,愛情的那種喜歡,排他的那種喜歡!
高樂成聽了既欣慰又心累:“這話對我說可沒用啊!
“我會讓他知道的!备敌钦f,“哪怕要花一輩子的時間讓他接受,讓他相信!
電話里又長嘆一口氣:“有你這話,我就放心了。”
“……你放什么心?”
“我好跟江雪交代了啊,萬一她知道你跑了去,以為我攛掇你去的,先拿我開刀,我冤不冤!
“說了是我自己查的,不關(guān)你事!
“唉,你不懂妻管嚴(yán)的苦……”
合理懷疑他在炫耀,傅宣燎聽不下去地把電話掛了。
吃完面包,傅宣燎在附近找了個便民超市,買了洗漱用品,再到公廁就著簡陋的水池刷牙洗臉刮胡茬,用手機前置確認(rèn)這張臉恢復(fù)到能看的程度,才回到車上。
他做好了打持久戰(zhàn)的準(zhǔn)備,甚至抽空在附近打探了一圈有沒有民房出租。有是有,只不過離時濛住的這棟遠了點,傅宣燎不太滿意,還是想住在時濛的隔壁。
隔壁也是二層小樓,里面住了對老夫妻。怕給時濛造成負(fù)擔(dān),傅宣燎謊稱旁邊屋里住的是他弟弟,因為家里人對他不好,才跑到了這里。
老太太聽完嘆氣:“多好看的男孩子,看著也乖,家里怎么舍不得對他不好?”
老頭子聽完無語:“我看是你這個當(dāng)哥哥的,欺負(fù)弟弟,把人氣走了吧?”
傅宣燎“是的”“沒錯”“都怪我”虛心承認(rèn)錯誤,誠懇的態(tài)度博得了老夫妻倆的好感,獲得偶爾蹭飯的機會。
傅宣燎自是不會白吃白喝,買了大堆蔬菜瓜果送上門,兩位老人不愛那些虛頭巴腦的營養(yǎng)品,就喜歡這些實在的,高高興興做了一桌子菜。老太太還給隔壁送了一些,回來說孩子收下了,還懂事地塞了一盒雞蛋作為答謝。
于是傅宣燎也吃上了面包夾煎蛋,一面吃一面想時濛做出來的會是什么味。反正肯定不會難吃,他連泡面都比自己煮的香。
待混得再熟些,傅宣燎趁老夫妻倆感嘆兒子總是不回家,房間空著好寂寞,自然而然地提出租一間住的要求。
“就當(dāng)多了個兒子陪你們,還能收租金,這筆買賣怎么算都不虧!
老夫妻倆你看我我看你,又鉆進臥室說了幾句悄悄話,出來之后還是沒答應(yīng)。
“怎么說也是家偉的房間,我們得先征求他的意見!崩咸f。
“是啊,家偉挑剔,怕是不愿意別人住進他的屋!崩项^附和。
周五晚上,傅宣燎終于見到潘家偉本人——一個脖子上有紋身、耳朵上十來個孔,還漂了滿頭白發(fā)的背著吉他的青年。
興許傅宣燎的西裝革履讓人倍感壓力,潘家偉在飯桌上就沒給他好臉,聽說他要住下,更是跳起來反對:“不行,這屋我放假的時候還要過來住呢!
傅宣燎好聲好氣同他商量:“我就住一陣子!
“一陣子是多久?”
“等隔壁的時……就是我弟弟,愿意跟我回家!
“那更不行了!迸思覀ズ叩,“要是他不走了,你豈不是要住一輩子?”
這對傅宣燎來說無異于詛咒:“他總會走的……”
“這可不一定!迸思覀テ沧,“他長得好看,又會畫畫,說不定就被哪位帥哥或者美女看上了,一見鐘情兩情相悅,從此在這兒定居了呢。”
聽到這話的當(dāng)時傅宣燎就額角青筋亂跳,吃過飯親眼看著潘家偉敲開隔壁家的門,被時濛請進屋,更是一口氣差點接不上,有種自家的白菜快被豬拱了的危機感。
他爬上老夫妻家的露臺,伸長脖子往對面看,企圖從投在窗戶的影子里看出里面的人在干什么。
可惜什么都看不見,只能聽見偶爾傳來的笑聲,來自潘家偉這個搖滾青年。
潘家偉回來的時候吹著口哨,嘚瑟得十分欠揍。
“他家熱水器壞了,我?guī)兔z查了下!彼f著睨了傅宣燎一眼,“他還夸我新寫的歌好聽,讓我下周還來唱給他聽!
“不可能!备敌遣恍拧
潘家偉聳肩:“愛信不信,反正我和他之間的事,跟你又沒啥關(guān)系!
法治社會,不能動手,傅宣燎便動了把這房子買下的念頭。
可惜老夫妻倆不肯賣,說著房子是攢了一輩子錢才買下的,住久了有感情。
老太太勸傅宣燎:“掙錢不容易啊小伙子,就算再有錢也別胡來!
老頭則換了個角度:“當(dāng)哥哥的怎么還干涉弟弟交朋友?難怪他要離家出走!
傅宣燎有苦難言。
他哪是不允許時濛和別人交朋友?
他只是不能接受時濛從此與他無關(guān)。
他不想以后只能從別人口中聽到時濛的消息,他想親眼看,想親耳聽時濛說,現(xiàn)在這樣看不見也摸不著,他只怕一個不留神就讓時濛跑到了目光難以企及的地方,再也找不回來。
盼星星盼月亮,又盼來了周六。
天還沒亮傅宣燎就守在院門前,等到時濛開門出來,他便寸步不離地跟在后頭。
也只有這一天,時濛不會全然抗拒他,雖然還是把他視作透明人,但不會見什么扔什么。畢竟在大馬路上,公共場合,亂扔雜物影響不好。
傅宣燎就占著這點好處,給時濛遞了熱牛奶,套了圍巾,還給他口袋里塞了暖寶寶。
“貼上吧,哪兒冷貼哪兒!惫卉嚿希敌沁是站著,還是彎腰護住時濛的姿勢,“我給你擋著,沒人看見!
潯城的秋天比起楓城,陰冷程度有過之而無不及。
從診室里出來,時濛看見傅宣燎手里又多了個暖手寶似的東西,見他出來就往他手里塞,說這個可以緩解寒冷引起的肌肉僵硬,對手指關(guān)節(jié)的血液循環(huán)有奇效。
回去的路上時濛握著它試了試,熱流貼著皮膚往里傳遞,暖和的手確實比凍僵的手好活動許多,上回來學(xué)的幾個復(fù)健動作,這回做起來都不怎么疼了。
傅宣燎看見時濛的臉色就知道這東西買對了,高興地說要買好吃的慶祝。
“還記得你給我買的糖炒栗子嗎?”他說,“潯城也有這家的分店,等我給你買回來。”
然而等他把時濛送到家,再開車穿越大半個潯城買來栗子,院子的鐵門已經(jīng)緊緊關(guān)閉,任他怎么敲也無人為他開啟。
時濛倒是出來了一趟,把今天收到的東西全部裝在一個袋子里,從鐵門的柵欄縫里遞出去。
傅宣燎不肯接:“這些都是給你的。”
“我不需要!睍r濛說。
“你需要。”傅宣燎說,“別跟自己過不去!
時濛笑了下:“不要你的施舍,就是跟自己過不去?”
“這不是施舍。”
“那是給失敗者的安慰?”
“不是……”
時濛不給他說下去的機會:“你不是恨我嗎?”
“你不是恨到想擰斷我的手,恨到希望我死嗎?”
聽到“死”字,傅宣燎呼吸一窒,上前抓住鐵欄桿,盡量靠近里面的人。
“不,不是。”他說,“應(yīng)該是你恨我,你可以盡情恨我,不想原諒我也沒關(guān)系,讓我受夠苦再說!
時濛又笑了,形狀漂亮的唇上揚出一個很淺的弧度,聲音卻是冷的:“贏了的人不需要受苦!
言罷他把袋子放在地上,起身便走。
然而一步還沒踏出去,身體忽然被一股力氣向后拽。
他的衣角被拽住了。
一陣風(fēng)掠過耳畔,他聽見低沉的嗓音響在身后:“是我輸了。”
傅宣燎站在蕭瑟秋風(fēng)中,又重復(fù)一遍:“是我輸了,你贏了!
短暫地令時濛頓住腳步,他拔高音量,生怕隔著一扇門的人聽不見:“你從來沒有說過愛我,但是我愛你,所以是我輸了。”
先說愛的人先認(rèn)輸,既然他們習(xí)慣了爭高下,既然真心要以輸贏評定,傅宣燎想,那就論輸贏好了。
他可以拋卻驕傲,放下尊嚴(yán),在所有人面前承認(rèn)自己是個失敗者,也可以為了讓時濛相信,給自己的每一個行動都賦予意義。
只要時濛愿意回頭看他一眼。
“我愛你。”
“因為愛你,所以對你好,想要你開心!
“所以我心甘情愿輸給你,輸一輩子都可以!
這位白毛青年不是攻二,之前說過本文沒有和受有實際情感糾葛的攻二,但會出現(xiàn)不止一個讓受產(chǎn)生不同程度的被愛感,以及讓攻產(chǎn)生不同程度危機感的甲乙丙丁
再平靜一小會兒