九月廿八,時家開山迎客,為玄門仙才封十六襄辦入族之禮,廣邀世家賓朋。
一早,紫江閣內(nèi)就人聲不止,被迎入閣內(nèi)的賓客難計其數(shù),閣外更是熱鬧,人如川流,絡(luò)繹不絕。
紫江閣偏隅一角的某座客居中。
內(nèi)屋床榻上,彩繡被衾叫一只細(xì)白的手不耐地拎起,蓋過頭頂,但仍舊攔不住從不知哪個地方傳來的鐘鼓與人聲。
被衾下翻覆多次,終于忍無可忍——
唰。
被子掀到一旁,只著了里衣的雪晚掛著蔫巴的困態(tài),打著哈欠坐了起來。
她木然地面著窗戶。
——被封了靈力連屏蔽五感都做不到,竟然只能像個凡人一樣被吵醒,好氣。
除了剛開始在閣內(nèi)學(xué)《斷天機(jī)》,天天被雪老頭拎著耳朵早起外,她已經(jīng)很多很多很多年沒有起這么早了!
不過今天襄辦入族之禮的是小仙子,恐怕更是天沒亮就被拎起來換里三層外三層的服飾,做各種奇奇怪怪的發(fā)髻,還要戴一堆攢花飛鳳的金玉首飾……
想起數(shù)年前自己繼任天機(jī)閣少閣主那日的慘狀,雪晚抱著被子哆嗦了下,頓時慶幸之感油然而生。
她自覺且迅速地下了床榻。
前幾日雪晚就與時琉說好,這次入族之禮,天機(jī)閣也在受邀觀禮之列,為免被雪老頭發(fā)現(xiàn),她便不親自到場了。至于賀禮,待大婚前她溜回天機(jī)閣一趟,到時候多帶幾件,給小仙子一并補(bǔ)上。
雪晚推開屋門,踏出房間。
她邁入院里的穿堂,迎著正升到半空的朝陽伸了個大大的懶腰——
不管在什么討人厭的地方,太陽總是一樣叫人喜歡的。
雪晚輕瞇闔著眼,正舒服得像只在太陽底下抻懶腰的貓,就忽聽得院側(cè)的游廊里穿來一聲冷笑的女聲:
“你果然在這兒!
雪晚連忙收身,順著聲音回眸一看。
一個穿著鵝黃衣裙的女子站在院廊下,還算姣好漂亮的五官,只可惜神色跋扈眼神尖利,白費(fèi)了一張美人面。
看清來人長相,雪晚頭都疼了:“你不會又是來找我的吧?”
“哼,算你識相,”時輕鳶冷笑,“封十六今日被入族之禮拖著,一天都抽不出身,我看還有誰能救你!”
“這位大小姐,我不過是扮了兩日道士,又沒對你騙身騙心,你何必如此苦苦相逼……哎!”
雪晚話還沒說完,正想偷偷溜回房中,余光里卻見一鞭已經(jīng)向著她身前甩來。
她只能后避,險險躲了過去。
——但也離她自己的屋門更遠(yuǎn)了。
雪晚扶額,嘆氣。
大約是看出她的束手無策,時輕鳶得逞地笑了起來,她握回長鞭,不知想起什么又微微咬牙,面露惱怒:“你誆騙我的仇,還有那日封十六當(dāng)眾欺辱我的仇,我今日就先一并報給你了!”
雪晚慌忙再躲:“我可是你時家的貴客。”
“什么貴客,連名字身份都不敢報上來的鼠輩!我收拾不了封十六,還收拾不了你嗎?!”
時輕鳶面帶厲色,一鞭再次揮出。
調(diào)不起靈力,雪晚退躲得倉皇,一不小心便腳下踩了塊圓石,整個人向后跌去——
‘完了完了!
‘本來就記性不好,這下磕著后腦勺不會摔傻了吧?’
雪晚想著,都準(zhǔn)備閉眼裝死了。
“嘩。”
一點(diǎn)衣袍掠動草木掀起的風(fēng)聲。
倒地的雪晚沒來得及感覺到后腦勺上的鈍痛,已經(jīng)被一只手?jǐn)r后腰抱住,來人在空中借勢轉(zhuǎn)身,將她接抱懷中。
雪晚仰頭,興奮:“謝謝恩人救命——”
話未說完。
她對上了一雙血紅妖異的眸子。
“!”
圣女呆住。
“什么表情,”文是非微皺眉,似笑非笑又藏著厲色,“才多久不見,已經(jīng)不認(rèn)得你的夫君了?”
雪晚沒來得及辯駁。
刷——!
糾纏不舍的鞭尾破空而來,眼見著就要落到雪晚身前,卻被接她在懷的男人兀地抬手,攥住。
文是非冷然回眸,眼眸里妖異的血光微微熠爍。
不遠(yuǎn)處,時輕鳶的眼神一瞬便空焦地恍惚了下。
約莫三息過后。
她眼神恢復(fù)清明,惱恨地拽著長鞭:“封十六!你竟敢枉顧入族大禮,專跑來攔我。俊
雪晚:“…………?”
雪晚短暫地懵了下,便反應(yīng)過來——顯然是某位妖皇的懾心妖術(shù),將他在這個天境小修者的認(rèn)知里換成了另一個人。
這位,算是小仙子的族妹,對小仙子還真是執(zhí)念頗深啊。
雪晚心里正感慨著,就見扶抱起她的妖皇低了眸,唇畔笑意勾得妖邪迫人:“……不知死活!
他話聲起時,手中握著的長鞭竟是寸寸化作飛灰,如無形而詭異的妖火灼燒,以極快速度直蔓向長鞭另一頭的女子。
雪晚毫不懷疑,那無形妖火在兩息后就能把對面的時輕鳶也燒成灰。
“夠了!
圣女面色微變,抬手毫不猶豫地蓋向妖皇虛握的手。
文是非眼神驟涌,無形妖火收得急促,險險擦著雪晚的袍袖劃過。等回了神,妖皇眼神厲然卻勾笑:“你是不是不要命了?”
雪晚沒有立刻開口,而是無視了他望向身后。
時輕鳶似乎是嚇呆了——顯然她縱使不知方才發(fā)生了什么,但那滅殺之意她卻感受到了。
死亡帶來的巨大驚駭讓她在回神之后發(fā)出歇斯底里的尖叫:“你、你們竟然敢——”
“砰!”
妖皇寬大的袍袖隨意一拂,便帶著私怒,將吵鬧聒噪的女人直接摔了出去,重重砸在墻根。
時輕鳶面如金紙,吐了口血,恨恨瞪著他們,沒來得及說話便暈了過去。
院落中重歸寂靜。
在這寂靜里,親身感受著身旁某束存在感越來越強(qiáng)烈的目光,雪晚后知后覺地反應(yīng)過來什么。
她面上肅穆褪去,微微皺眉,兩指扶額。
“哎呀,好暈!
圣女慢慢吞吞不著痕跡地?fù)Ьo自己方才躲避中拉扯了衣衫,而致使雪肩半露的襟領(lǐng),同時一副弱不禁風(fēng)的模樣繞開面前的人往屋門走:“不行,我得回屋好好休息,不能再在外面吹風(fēng)了……”
話沒說完,前一息還柔弱無骨的美人,下一息就生龍活虎,擼起袖子大步朝不遠(yuǎn)處的屋門逃命般躥撲而去——
“啪。”
雪晚的手指勾住了門沿。
可惜沒等她露出大難不死的幸福笑容,就感覺腰肢一緊,然后再半步也邁不進(jìn)門內(nèi)了。
“………………”
雪晚絕望扭頭。
妖皇那件火紅金紋的袍子不知從哪兒延展出來一截,另一頭此刻就死死系在她腰間,纏束起盈盈可握的腰肢。
大約是察覺了她的目光所在,不遠(yuǎn)處站在原地的妖皇挑了挑眉,興味十足地歪頭望著她。
然后纏在她腰間的布料像是活了,輕慢地淺撓了她腰窩一下。
“——!”
雪晚憋氣。
絕望變成面無表情。
“文是非,你再這么不要臉我就喊非禮了!
“你喊,大聲喊,最好叫所有人都聽見——”妖皇掌骨一翻,便反手拽住了袍袖下延展出去的紅布。
他一寸寸,一尺尺,像將她拉向自己。
但最后還是他走到她在的廊下,紅布收卷,只剩咫尺。
妖皇的血眸里更加妖異爍動,他抬手,最后兩尺紅布凌空一繞,然后狠狠向著自己方向-->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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砰。
白衣的圣女就被纏縛著跌進(jìn)他懷里。
“等他們都被你喊來了,”妖皇邪氣地笑,“那我就當(dāng)眾非禮你!
雪晚:“…………”
雪晚:“????”
他們妖族的都這么變態(tài)的嗎!
雪晚絕大多數(shù)時候極識時務(wù)。
于是厄難當(dāng)前,她毫不猶豫地慫了,乖巧抬手,在唇前做了個打岔的手勢,表示絕不出聲。
妖皇眼神略動,盯著藏在細(xì)白指節(jié)后的紅唇,一點(diǎn)欲色在他眼眸里熠起:“跟我回妖皇殿!
雪晚立刻撥浪鼓似的搖頭。
妖皇皺眉:“你覺得我還會放你一回?”
“?”雪晚于是憋不住了,她放下手,認(rèn)真糾正,“是我給你下了圣藥然后跑出來的,和你放不放沒有任何關(guān)系!
妖皇勾笑,眼神邪異:“那你再試試,看這回還逃不逃得掉。”
“——等等!”
雪晚一把抱住門框。
妖皇支起眼皮睨她:“等什么!
“今天可是小仙子的入族之禮,聽時家的人說她和晏秋白的婚期定在了一個月后,且就在時家——你真不想留下來看看?”
“不想。”妖皇毫不猶豫冷漠拒絕。
“……可是我想!”雪晚憋氣,“而且你都不為你師父考慮考慮嗎?他的小仙子可是要被別人娶走了哎!”
妖皇冷哂:“不可能!
“?你怎么那么確定?”
“你當(dāng)他還是萬年前那位清和中正可以隨天下人欺之以方的中天帝?”妖皇走上前,十分耐心地一根接一根,把雪晚扒在門框上的手指拉下來,同時懶洋洋說著。
“至善之心便知至惡,他心底早關(guān)著這世上最至惡的鬼。想從他手里搶走什么……便是要親手將那至惡之鬼放出來。屆時血海漂櫓,骨肉青山,你看得了嗎?”
雪晚臉色微變:“那我們打個賭。”
“賭什么?”妖皇饒有興趣地停下。
“就賭他會不會傷及無辜!毖┩碚J(rèn)真。
“無辜?”妖皇低哂,“你覺得,對他而言,這三界之中當(dāng)真有什么人稱得上無辜嗎?或者說,你覺得他現(xiàn)在視眾生,還有什么無辜與否的分別?”
“對他或許沒有,但對小仙子,有!毖┩頁P(yáng)起下頜:“賭不賭?”
妖皇眼神微閃:“怎么賭!
“我贏了,你就不許再把我綁在妖皇殿!毖┩砩裆C穆,“你贏了……反正你也不會贏,不說也罷。”
“嗯?”
妖皇一把拎回試圖溜回屋里的小圣女,垂眸邪氣凜凜地低笑:“我若贏了,便把你綁在我妖皇殿的榻上,叫你今生今世下不來榻,如何?”
“………………?”
咕咚。
小圣女吞了口口水,心虛地將臉轉(zhuǎn)向空中的某個方向。
小仙子。
這可全靠你了啊。
-
時輕鳶從昏迷中醒來時,頭頂?shù)奶煲呀?jīng)蒙上幾分昏昧。
夜色將落。
亂草堆里,她艱難地支撐起身,而后四肢百骸傳來的劇痛幾乎讓她再次昏過去——女子面色瞬時青白。
忍著劇痛的時輕鳶扶住身后的墻,一點(diǎn)點(diǎn)站起來,腦海中混沌的記憶也慢慢涌回來。
想起昏迷前發(fā)生的一切,時輕鳶眼圈氣得一紅,面上流露恨意:“封十六!你竟敢如此羞辱我!”
顧不得狼狽,女子踉蹌著轉(zhuǎn)身,跑向紫江閣外。
夜色里的燭火交替。
——
時輕鳶狼狽而灰頭土臉的身影出現(xiàn)在時家的迎賓宴上時,入族之禮顯然已經(jīng)結(jié)束多時了。
大殿殿門開得忽然,沒敢動武攔下時輕鳶的弟子疾呼追入。
宴上的滿堂賓客俱漸停了聲,紛紛望來。
時輕鳶難掩恨意的目光在堂中一轉(zhuǎn),便落到家主時鼎天的下手側(cè),落地木桌后,那名少女獨(dú)在繁鬧之中,淡漠出神。
也是堂中唯一一個不曾看來的人。
——她還知道心虛!
時輕鳶恨得咬牙。
正在此時,主位上時鼎天皺眉問:“輕鳶,不得無禮,為何來晚……還弄得這樣一身襤褸?”
時輕鳶砰然跪地,恨聲嗚咽:“請家主為我做主!”
“做主?做什么主?”
“封十六!”
時輕鳶跪直身,狠狠指向那少女所在的位置:“她今日竟然枉顧入族大禮,我出言說了兩句,她便對我痛下殺手!”
“——”
滿堂嘩然。
驚議聲中,桌案后的少女終于回了神,略微蹙眉,遠(yuǎn)遠(yuǎn)望來。
燈火將她眉眼掩映,更美得恍惚。
時輕鳶卻分明感受到一股如劍凌厲的氣息,從少女抬眸望來起,便瞬息而至,幾乎逼在時輕鳶的喉嚨前。
時輕鳶面色慘白。
而此時,時鼎天座下另一側(cè),族叔長老中為首的時思勇也反應(yīng)過來,沉聲:“鳶兒!休得胡說!”
“父親!我沒有!”時輕鳶紅著眼圈恨聲道。
時鼎天動了動眼神:“你說十六傷你,是何時的事?”
“今日辰時!”
“……”時鼎天皺眉。
“一派胡言!”在時鼎天出聲前,卻是時思勇先拍了桌,他惱怒起身,“十六今日辰時已入祖堂,哪來的時間傷你!”
“父親!女兒親身——”
“啪!!”
卻是時思勇瞬息閃身到時輕鳶身前,一巴掌狠狠扇在她臉上。
震駭驚懼之下,時輕鳶摔倒在地,捂著臉側(cè)過身不能置信地瞪著自己的父親。
時思勇眉微抽搐了下,袍袖里握拳,他隱忍著痛惜望了眼女兒,但沒說什么,轉(zhuǎn)身朝主位作禮:“在下教女無方,驚擾諸位了,實(shí)在抱歉,還望諸位海涵!
言罷,時思勇微微仰頭,得了時鼎天眼神首肯。
他側(cè)身拉起時輕鳶,跟著堂中便沒了父女兩人的身影。
瞬息之后。
時家最西,主居的某座閣樓中。
時輕鳶被時思勇又氣又無奈地撂在椅里——
“今天是什么日子?你是不是瘋了,跑去賓客們面前你胡鬧什么??”
“父親為什么就不肯信我?”時輕鳶仰起被抽得微微紅腫的臉,終于再忍不住,眼淚嘩地淌下,她歇斯底里地踹起桌椅來,“就是那個封十六!她今天差點(diǎn)殺了我!還、還毀了我的鞭子!”
“她從今日起便是家主之女!你安敢對她不敬?”
時思勇惱聲:“況且她今日從卯時便更入族之服,在祖堂內(nèi)行禮祭祖,眾目睽睽那是所有人都看見了的!”
“不、不可能!女兒知道一定是她!除了她還會有誰敢這樣羞辱我?還會有誰那樣護(hù)著那個小賤人!”時輕鳶恨得要瘋了,披頭散發(fā),哭得凌亂狼狽,“父親!您必須給女兒做主!”
時思勇氣極:“退一萬步,就算真是她傷的你——你也給我忍著讓著!今后不許對她有半分不敬!”
“憑什么!她不過就是從外面來的一個賤種!我才是時家的——”
“啪!!”
這次耳光聲更響。
抽完之后,時思勇的手掌都顫栗難抑。
在女兒驚怒憤恨又瘋狂的眼神下,時思勇咬牙切齒:“就憑她才是時家紫辰!是這三界數(shù)萬年絕無僅有的九竅琉璃心!”
“——?!”:,,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