六點半,酒吧剛開門不久,但吧內(nèi)的座位已經(jīng)差不多坐滿了。
江岌推門走進(jìn)去時,一眼看到這么多人,第一反應(yīng)是怔了一下。
見他走進(jìn)來,酒吧里的人頓時齊刷刷看過來,隨即騷動起來,有人興奮地發(fā)出了尖叫聲。
站在門口的服務(wù)生朝江岌偏過頭,豎起手掌擋在嘴邊,壓低聲音說:“該叫老板娘給你漲工資了,好多是專門過來聽你唱歌的。”
江岌每晚八點開始唱歌,這會兒時間還早,他朝人群看了一眼,沒什么反應(yīng),跟以往一樣,徑自朝里側(cè)的樓梯走過去。
走去樓梯的一小段路,有人舉著手機(jī)叫他的名字,他沒回頭,背著吉他上了二樓。
江北正坐在沙發(fā)上,低著頭聚精會神地玩游戲,聽到腳步聲也沒抬頭。
“哪來的手機(jī)?”江岌走過去,取下吉他立在墻根,朝她手里的手機(jī)看了一眼——那不是他之前給江北買的那款老人機(jī),是一款挺新的智能機(jī)。
江北手速飛快地按著屏幕:“用老頭機(jī)跟人換的!
“又有哪個傻子被騙了?”江岌坐到沙發(fā)上。
“誰騙了,是小胖自愿跟我換的,”江北一邊玩游戲一邊說,“我用那個老頭機(jī)給他表演了一招手機(jī)碎核桃,他看得眼睛都直了,非要跟我換!
看著想都不想就能編出一套瞎話的江北,江岌皺了皺眉:“他家長要是來揍你,你自己想辦法解決,別給我惹麻煩!
“你知道個屁,”江北語氣鎮(zhèn)定,“這手機(jī)在他家長眼里已經(jīng)丟了!
看來還真找了個傻子,江岌大致能猜出這手機(jī)怎么來的。
算了,只要不是偷的,他現(xiàn)在沒心情管這事。
江北結(jié)束了手中的游戲,外賣也送到了,她把手機(jī)收進(jìn)兜里,跑到樓下取回了外賣。
江岌從她手里接過外賣,拆開了兩個包裝盒。
江北則坐下來,用力掰開了一次性筷子:“聽說你要當(dāng)明星了!
江岌把拆開的飯盒放到她面前,沒說話。
“他們下午給我看你的視頻了,”江北吃了一口炒河粉,含混不清道,“播放量還挺高,沒給我丟臉。”
見江岌不搭理自己,她又自顧自地說:“當(dāng)明星好,能掙很多錢,你看上次帶我們?nèi)メt(yī)院的那個人,花起錢來眼睛都不眨一下。對了,你當(dāng)上明星了先得把上次欠我的那頓飯補(bǔ)上,還有……”
——“我們江岌啊,以后一定比電視上那些明星還耀眼!辟康,有關(guān)江克遠(yuǎn)的聲音和畫面在江岌腦中閃過,江岌愣了一下,隨即煩躁地打斷了江北,“閉嘴吧,吃你的飯。”
他語氣不善,江北瞪著他:“切,不當(dāng)拉倒!”
炒河粉泛著油潤的光澤,味道也不錯,但江岌沒什么胃口。自從江克遠(yuǎn)死后,他一直都沒怎么正經(jīng)吃過飯。
江克遠(yuǎn),又是他媽的江克遠(yuǎn)……
一想到江克遠(yuǎn),他就開始莫名煩躁。
因為這家伙,自己被迫走上一條歧路,一直以來,被厄運和恨意牽引著前行,艱難求生,F(xiàn)在他人死了,路卻沒了,自己活著的意義是什么?接下來要怎么走?江岌想不清楚。
明星……想到那些聚焦在自己身上的、帶著窺伺欲望的鏡頭和視線,他就覺得極其不適,甚至嚴(yán)重地反感。他討厭任何試圖侵入自己生活的視線。
以后也還是會在這間酒吧繼續(xù)唱下去吧,像過去一樣,不會有什么變化。江岌想。
許是因為剛剛經(jīng)過了江克遠(yuǎn)自殺的那條麓河,再加上又想到了江克遠(yuǎn),江岌一口飯也吃不下去了,他蓋上飯盒的蓋子,看向江北:“你上次帶回來那個人,他都跟你說什么了?”
“哪個?”江北愣了愣,隨即明白了他說的是誰,她小心翼翼地答道,“哦,他一直在問你的事情!
“都問了什么?”
“問的還挺多的,你什么時候不念書了,什么時候來這兒的,為什么來這兒的……我都沒搭理他!币娊]什么反應(yīng),江北又想了想,補(bǔ)充道,“他還問了那個生日蛋糕的事情。”
江岌把目光瞥向江北,示意她繼續(xù)說下去。
“問你有沒有吃那個蛋糕,還問你有沒有看盒子里面的那封信!
江岌沒說話,從沙發(fā)上起身走到窗邊,拉開窗戶,點了一支煙抽起來。
雖然當(dāng)時只掃了一遍,但江克遠(yuǎn)那封信的內(nèi)容卻像是印刻在了腦中一般,無比清晰地浮現(xiàn)出來——
“江岌,生日快樂。我是爸爸。
自從知道了你的地址,我就一直在偷偷看著你。本來沒想打擾你,但還是被你發(fā)現(xiàn)了。
你媽媽過得還好嗎,她去哪了?你隋叔他沒有為難你們吧?
江岌,我知道你恨我,知道自己對不起你們,這些年我虧欠你們的,一輩子也償還不了。
但我真的真的不想再逃避,不想再造孽,不想再像個廢物一樣地活著了。
求求你江岌,能不能和爸爸聊一次,就一次,我想償還這些孽債,我想彌補(bǔ)你和你媽媽,哪怕拼上我這條命!
江岌回想起信紙上濕了又干的痕跡,長長嘆了口氣,吐出的白色煙霧飄向了窗外。
他直起身,掐滅了煙,走到墻角拎起吉他下了樓。
一看到江岌從樓梯上走下來,酒吧內(nèi)嘈雜的人聲頓時擴(kuò)大了幾倍,人群再次開始騷動。
江岌走到臺子正中央,坐到高腳凳上,從服務(wù)生手里接過了今晚的點歌單。
臺下的人聲此起彼伏——
“江岌你今天好帥!”
“衣服太好看了!”
“吃過飯了嗎?”
“下場節(jié)目什么時候錄?”
“樂隊其他人呢?”
江岌低著頭,專心瀏覽點歌單上的曲目。
以往的點歌單上大多都是一些流行情歌,但今晚卻不同,前幾首居然都是糙面云在節(jié)目里唱過的原創(chuàng)歌曲,《火車站臺》、《街角那個空了的易拉罐》和《白晝嘶吼》輪著來了一遍,看來那節(jié)目到底還是有些傳播度的。不過,這些人到底是怎么找到這里的?
江岌對著點歌單大致掃了一遍,目光停在了中間位置的一首歌,還有后面跟著的歌手名字——秦青卓。
那種微酸微澀的怪異感又不失時機(jī)地泛了出來。
見他的目光停留在點歌單的某一處,服務(wù)生問:“怎么了,是有什么問題?”
“沒。”江岌拿過筆在單子上的幾首歌前做了標(biāo)記,“這幾首的歌詞給我準(zhǔn)備一下吧!
“行!狈⻊(wù)生接過歌單,應(yīng)道。
接過歌詞和樂譜,江岌抱著吉他,按照點歌單的順序依次唱下去,幾首歌之后,輪到了秦青卓的那首歌。
他站起身休息了一下,走到旁邊拿了瓶礦泉水,仰頭喝了幾口,然后才坐回高腳凳上,重新抱起了吉他。
“下首是……”頓了頓,他才繼續(xù)說下去,“秦青卓的,《陷入我夢里》!
人群中的氣氛忽然雀躍起來,江岌一說出歌名,臺下便有人接了句:“導(dǎo)師的歌哎!”
“唱得不好會被導(dǎo)師罵嗎?”前排有人開玩笑道。
人群中頓時起了一片笑聲,有種起哄的意味。
江岌仿若未聞,垂下眼,神情比之前看上去認(rèn)真一些。他的手指輕輕掃過琴弦,前奏的吉他旋律隨之響起來,臺下的嘈雜聲頓時弱了大半,都將目光聚焦到他的身上。
*
秦青卓將吉他放到一邊,對著三份樂譜嘆了口氣。
說實話,從完成度來看,這三首歌確實不如之前糙面云在比賽中演出的那幾首。
他能感覺到江岌寫歌時那種雜亂的心緒,還有那種既渴望宣泄、又不想暴露自己的矛盾心態(tài)。
他猜想這跟江岌本身的性格有關(guān),江岌不是喜歡暴露傷口的人,他總是藏著自己的情緒,讓自己看上去對什么都無所謂。
或許江岌需要一個宣泄的出口,秦青卓想,否則這些情緒會像蚌殼里的砂子一樣,經(jīng)年日久地折磨著他,讓他永遠(yuǎn)也沒辦法走出來,活在長久的情緒內(nèi)耗中。
秦青卓又一次地翻閱三張樂譜,這三首歌,他當(dāng)然可以幫江岌改得更好,他知道怎么才能讓一首歌充滿情緒的感染力和煽動性,但那真的有助于江岌的情緒宣泄嗎?
倏地,他腦中浮現(xiàn)出一張樂譜——是上次偶然在江岌房間外拾起的那份《長夜無邊》。
歌詞已經(jīng)記不太確切了,但那首歌里蘊藏著的濃重而暴烈的情緒,他到現(xiàn)在還記得很清楚。
沒猜錯的話,只有在那首歌里,江岌才真正地宣泄了自己的情緒,如果能讓他在臺上唱出那首歌,或許可以幫他盡快地走出來。
況且,以秦青卓多年音樂人的直覺來看,那首歌里有一種直擊靈魂的感染力,那正是足以打敗城市坍塌的力量。
思及此,秦青卓放下手中的樂譜,拿過手機(jī),給江岌發(fā)過去一條消息:“有沒有考慮過唱那首《長夜無邊》?”
那頭遲遲沒有回復(fù),又等了片刻,秦青卓站起身,拿過外套披在身上,推門走了出去——他要去找江岌當(dāng)面好好聊聊這事。
紅麓斜街的夜晚還是一往如常的熱鬧,入秋天氣稍涼,但絲毫沒有擾到客人們醉生夢死的興致。
司機(jī)尋著地方停車,秦青卓戴上口罩,下了車朝紅麓酒吧走。
原想如果酒吧人少,或許可以坐下來聽聽江岌唱歌,但走近了,隔著玻璃門秦青卓發(fā)現(xiàn)紅麓酒吧里坐得滿滿當(dāng)當(dāng),打眼看過去幾乎沒有空位。
秦青卓向來不喜歡人多的地方,正打算坐回車?yán)锏,剛一轉(zhuǎn)身,卻聽到了里面?zhèn)鱽砹耸煜さ男伞Ь尤辉诔约旱母琛?br />
腳步停頓,他站在酒吧門口,聽著里面?zhèn)鞒龅母杪暋?br />
江岌確實有一副好嗓音,這首歌難度不低,音域跨度極大,轉(zhuǎn)音和換氣都頗需技巧,但江岌卻唱得毫不費力,且每一處情緒的處理都極具感染力。
這些年,秦青卓其實聽過不少人的翻唱版本,其中不乏一些頗有名氣的歌手,但沒有一個版本像江岌唱出的這樣,一瞬間有種抓耳的聽感,讓他覺得近乎驚艷。
難以想象,這樣的嗓音居然藏在一條陋巷的小酒吧里,如果不是這檔節(jié)目,這個少年到底會被埋沒多久?
正沉浸在一門之隔的歌聲里,樓梯下方忽然有人出聲叫了他的名字。
秦青卓一抬眼,看到樓梯下抬頭看著他的女孩,有幾分眼熟,但一時記不起在哪見過。
“黃鶯,”對方主動說了自己的名字,“我們見過的!
秦青卓凝神一想:“夏綺的朋友?”
“是我,你還記得啊,”黃鶯笑了,“你來找江岌?要不要我叫他出來?”
“不用,”秦青卓說,“讓他唱吧,我也聽會兒!
“我酒吧的人還可以吧?”黃鶯走上臺階,給秦青卓遞了支煙,但秦青卓搖頭拒絕了。
“你戒煙了?”
“戒很久了。”
“我說呢,記得你以前抽煙的,還想是不是我記錯了!秉S鶯把煙收了起來,自己也沒抽,“對了,你就站這兒,不怕被人認(rèn)出來啊?”
“我這種退圈幾年的人,就算被認(rèn)出來也沒什么好拍的,”秦青卓笑笑,似是不想談關(guān)于自己的事情,轉(zhuǎn)移話題道,“江岌在你這里多久了?”
“快一年了吧,”黃鶯想了想,“我那會兒剛接手這酒吧,正在門口看著工人裝修呢,就看他背著把吉他,領(lǐng)著個小女孩,招呼都不打一聲就問,要人唱歌嗎。我一看,挺酷哎,就看中他了,把他留了下來!
黃鶯描述得挺有畫面感,秦青卓腦中浮現(xiàn)出她說的一幕,認(rèn)真聽著。
“人帥,嗓子又好,替我招來了不少小姑娘。小伙子人不錯,就是嘛……”黃鶯頓了頓,“人有點擰巴,太獨了!
“是挺擰巴的,”秦青卓笑了笑,“什么都不肯往外說!
兩人關(guān)系不算太熟,黃鶯又還有別的事,聊了幾句,便打了招呼要走,臨走前又問一句:“真不用我叫他出來?”
秦青卓搖了搖頭:“真的不用,你忙你的!
黃鶯走后,秦青卓又站在門口聽了一會兒,才回了自己的車?yán)铩?br />
如果說在聽到這首《陷入我夢里》之前,秦青卓的想法是盡量幫糙面云“打得漂亮點”,那聽過這首歌之后,他的想法改變了,他想讓糙面云贏,并且想讓所有觀眾都記住這場勝利。
止步于此,太可惜了。
江岌值得被更多人喜歡,值得站在更大的舞臺上,而不應(yīng)該僅僅蝸居在一間巷子深處的小酒吧里。
但是……江岌真的會選擇唱那首《長夜無邊》嗎?秦青卓靠上座椅后背,有些犯難地想,那首歌里摻雜了太多個人情緒,江岌可能并不想將它暴露出來。然而如果不唱那首,又會有哪首歌既能有這種擊中人心的力量,又能幫助江岌真正地宣泄出情緒?
等了不知多久,紅麓斜街漸漸安靜下來,附近幾家酒吧接連打了烊。
街上的人潮逐漸散去,秦青卓推開車門,打算再去看一眼江岌有沒有結(jié)束唱歌。
一下車,目光觸及不遠(yuǎn)處,他卻蹙起了眉——他看到江岌跟在一個中年男人的身后,拐進(jìn)了幽深的巷子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