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陸澤睿那天晚上被李琰摟在懷里,拍著后背,哄著睡著了。
睡著的時候眼睫毛還濕漉漉的。
李琰把他放回床上,躺在他的身邊,看著陸澤睿那張與陸溓寧相像的臉。
小孩子就是這樣,情緒來的快去得也快,他這會兒委屈了,哭順暢了,得了哄就又睡著了,徒留李琰一個人在那里輾轉反側。
第二天陸溓寧來接他,陸澤睿一個一個把自己的玩具又塞回麻袋里,拖著袋子往外走。
李琰在他身后跟著,欲言又止的。
陸澤?蠢铉矝]有挽留他的意思,把李琰伸過來要幫忙的手打開了。
陸溓寧從車上下來就看見陸澤睿那副氣勢洶洶的樣子。
有點兒不明所以。
李琰在后面跟著直到陸澤睿坐上車,陸溓寧說:“晚上風大,你進屋里去吧。”
李琰站在那沒有動,等到陸澤睿把車窗打下來,李琰才過去扒著窗戶問他:“下周…下周還會來嗎?”
陸澤睿也不太想表現(xiàn)出來自己高興的樣子,那樣的話李琰就不會繼續(xù)哄他了。
他小大人似的,回答李琰:“如果你希望的話,我會來的。”
反倒成了李琰的愿望似的。
李琰看著陸溓寧開車帶著他走了。
自己一個人回到院子里,看著又一如既往稍顯空蕩的屋里,送走陸澤睿也沒有一點輕松了的意思。
說來可笑,不到一周的時間里,這對父子爭相過來和李琰說原諒,但是李琰根本就沒有道歉。
最近天氣降溫,烏景灣鎮(zhèn)本就常年多雨,越是到這樣的時候,空氣都是濕冷濕冷的。
陸溓寧在雨天出現(xiàn)的頻率很高,經(jīng)常在下雨的時候貼著門跟屋里聽著淅淅瀝瀝雨聲走神的李琰講話。
這一天也是。
雨其實下得很小,李琰家里沒東西吃了,推開門想要出去買菜,結果他剛一開開門,貼在門上的陸溓寧就順著勁滑下來倒在了李琰身上。
身體沉重的alpha,差點兒把李琰壓倒。
好在陸溓寧及時得退開了,他好像意識不大清醒,剛才是在門口睡著了?
李琰有些疑惑,看他神色有些憔悴,他膚色白,一休息不好眼下的青黑就會十分明顯。
外面還在下雨,側隱之心稍起,李琰看陸溓寧又不動聲色退回了門外,到底沒忍心,叫他進來了。
陸溓寧很少能進來李琰的屋子,而且上個周陸澤睿跟自己說李琰竟然要趕他走,要他以后不要再來了。
這真的是陸溓寧沒想到的事,如果說李琰已經(jīng)厭惡他到?jīng)]法接受跟自己長相像似,但其實什么都沒做過,很無辜的陸澤睿,那就更不可能還會接受自己。
他坐在李琰屋里的凳子上,戰(zhàn)戰(zhàn)兢兢享受李琰這難得一遇的心軟。
李琰說要出去買菜,然后就出門了,讓陸溓寧自己在屋里。
他知道他現(xiàn)在就算是讓陸溓寧自己開車回去,陸溓寧想必也是不會聽的。
他總是這樣,只聽自己的聲音。
李琰打著傘出去了,外面的雨其實很小。
他去買了一些肉還有一些水果回來,走到院子里把傘放下,蹲著去掐了兩顆小青菜。
結果等他這邊進屋,就看見陸溓寧站在那里,手里拿著一張海報,整個人都不太對勁。
李琰瞳孔一震,是那張《碎窗》的宣傳海報……
陸溓寧聽到有人進來的聲音,手里的海報“啪嗒”一聲掉落到了地上,他整個人的呼吸絮亂,舔了兩下起皮的嘴唇,骨骼僵硬得過來,抬手去抱李琰。
李琰被他猛地抱住,手里的青菜還有塑料袋里的食物都沒來得及放下,剛要掙扎,就聽見陸溓寧十分脆弱又緊張的聲音傳來。
“李琰…李琰…”他重復著問:“是不是珍貴的東西藏床底啊…”他想起來以前李琰把他拿回去的相冊推到家里的床底下的事情,也萬萬沒有想到李琰屋里現(xiàn)在竟然會有一張自己的海報。
他急于求證又分外恐懼,像是李琰手里已經(jīng)緊握著他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。
“是不是啊…是不是啊…李琰…,是不是珍貴的東西藏床底啊…”他抱著李琰瘦弱的身子,不肯撒手,又不敢用力。
李琰在他的反復詢問,脆弱焦急的詢問聲里,視線落到那張海報上。
占據(jù)很大版面的向日葵,還有青澀的美貌畫家。
他的目光直直盯著那金燦燦的一片黃,在陸溓寧熾熱的懷抱里,交疊的追問中,神情恍惚得走神。
思緒一下子飄得很遠。
好像是很多年前的一個晌午。
陽光明媚,照在陸家的院子里。
微風徐徐,胖咪在院子里的吊蘭上趴著,揣著腳打盹兒。
李琰蹲在院子里種花的地方,手上正忙碌著什么。
管家路過他,問李琰:“你為什么老是要給向日葵施這么多肥,澆這么多水?”
李琰手里的東西突然“啪”一聲都掉到了地上。
像以前被陸溓寧折騰慘了的時候,他會叫陸溓寧的名字,反復的叫,語氣脆弱的,可憐兮兮地叫。
這樣求饒。
陸溓寧這時候重復著叫他的名字也一樣,他所有討對方心軟的方法,都是從李琰身上學來的。
李琰又聞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,但卻又不是那么熟悉。
是柑橙香,但是在泛苦。
他吸了吸鼻子,慢慢轉動僵硬的脖頸,看到陸溓寧高領毛衣遮蓋住的后脖頸處有一塊東西。
但是不是阻隔貼。
他盯著看了一會兒,發(fā)現(xiàn)是一塊紗布。
他這個時候才開始覺得哪里不太對。
太熱了,陸溓寧的身體太熱了。
他呼出來的氣,撲在李琰的脖頸兒處,燙得嚇人。
他在發(fā)燒!
李琰伸手把陸溓寧推開,語氣也很慌亂,他把他推到床上,然后逃跑一樣講:“我去…我去叫醫(yī)生…”
陸溓寧被李琰掙開,呆坐在床上,李琰到最后也沒回答他的問題。
李琰叫來醫(yī)生的時候,陸溓寧已經(jīng)窩著身子躺在他床上睡著了,也可能是燒昏了頭了。
他真的看起來少有的狼狽。
李琰過去,試探著摸了摸他的額頭,轉過去跟醫(yī)生講:“他燒得挺厲害的!
醫(yī)生背著醫(yī)藥箱過來,看了看陸溓寧的樣子,去拿溫度計。
過了一會,量好溫度拿出來,醫(yī)生眉心一皺,這不通尋常的高熱,感覺不太對。
李琰看著醫(yī)生有些嚴肅的臉色,想起來自己剛才看到的,然后提起來:“他的…他的后脖頸處,好像受傷了…”
李琰把他腦袋翻過來,然后毛衣的領子扯了扯,那塊兒紗布就露了出來。
醫(yī)生把紗布拆開了,檢查了一下傷口,告訴李琰:“傷口深,估計是腺體受損了,由此引起的高熱。”
“腺體受損?”李琰愣住,陸溓寧這樣的alpha,誰能傷得了他的腺體。
“這可以恢復嗎?”李琰知道對于alpha還有omega來說,腺體有多么重要,幾乎是等同于另一個心臟的存在了。
“難說,腺體損傷幾乎都是不可逆的,信息素的味道也可能會改變……”
醫(yī)生邊說邊給李琰留了點藥,告訴李琰等人醒了把紗布重新?lián)Q一下,再上上藥,說等傷口好了,高熱自然就會退。
原來…原來一開始聞到的苦橙香根本不是雨水和泥土的關系。
是他本身的信息素的味道就在變苦了。
醫(yī)生走了之后,李琰就徹底站不住了。
他自己在床邊坐在,發(fā)了半宿的呆。
他這樣的人,好像就是真的不能詢問一句為什么。
如果一旦有了第一句為什么,就會接二連三的浮現(xiàn)出更多的為什么。
他看著躺在那里喘息不均勻的陸溓寧,形容狼狽,憔悴不堪。
他又問自己,這樣就高興嗎?
不是七百二十六萬清帳,心懷感激嗎?不是不怨恨嗎?那為什么不原諒?
為什么可以平靜的接受來自生活的一切困難,卻不能接受陸溓寧成為那眾多苦難里的一份。
你為什么要怨恨?
從小到大,一刻不停地奔波勞碌,被砸場子的人打,被放高利貸的人追,差點兒要跟醫(yī)院的人跪下來求他們收陳埡欣。
你什么都不要,也什么都不怨。
你就只在陸溓寧這里要,要七百二六萬,要自由,要尊嚴,要不原諒,要怨恨,要死又要活。
他說他請求你的怨恨,你就真的把善良堅強溫柔不怨不恨無怨無悔的付出給別人,唯獨把怨恨冷漠恨意留給他。
就像他問過的,你給過他什么好東西嗎?
有錢人的錢是大風刮來的嗎?街上走過的那么多有錢,怎么沒有一個人會去幫你?
陳瑜真的是你救的嗎?那只流浪貓也是你救的嗎?
陳瑜所有的醫(yī)療費用,后續(xù)生活里每個月的生活費,陳家高高蓋起的樓房,每一筆的生意支出,那骨瘦嶙峋瘦弱的流浪貓,不到一年的時間就胖成那樣,吃的那么多魚罐頭,進口貓糧…
李琰做決定,陸溓寧來買單?
你怎么嘴上說著感激,卻還在止不住得怨恨?
撒謊成性人會連自己也騙嗎?
李琰真的救得了陳瑜嗎?
如果不是遇見陸溓寧,李琰和陳瑜更可能的結局就是一個被高利貸的亂棍打死在街頭,一個在醫(yī)院的病床上因支付不了高額的手術費用冰冷的死去。
李琰不是計較細數(shù)苦難的人,卻唯獨在陸溓寧這里記數(shù),和他算得清楚。
林笙是很好,但是他的好不是為李琰準備的,只有很差的陸溓寧是切切實實在他身上成長的。
這世間有千百萬種好,那都不是為李琰準備的,只有那冰冷的心思叵測的惡意是命運給李琰的安排。
要把怨恨全都給陸溓寧嗎?
李琰六歲時母親跑了,是陸溓寧攆走的嗎,十歲時父親出車禍是陸溓寧開車撞的嗎,妻子得了絕癥是陸溓寧讓她得的病嗎。
其實李琰心知肚明,陸溓寧是他經(jīng)歷的無數(shù)厄運里,唯一的畸變。
他告訴李琰,可以還回來,賦予李琰傷害他的權利,請求李琰的怨恨。
在陸溓寧覺得李琰對他心冷無情,尋不得李琰留給他半點兒愛意的蛛絲馬跡的時候。
其實細細看來,李琰的行為根本就經(jīng)不起推敲。
既然這么討厭,為什么不逃走,非要在這烏景灣鎮(zhèn)嗎?非要在這你曾經(jīng)逃跑之后又被他抓回去過的烏景灣鎮(zhèn)嗎?
其實可以走很遠的吧?
五年不送給陳埡欣戒指,就非要等陸溓寧來了送。
清理這么多次垃圾,丟不出一張海報去。
你說他不放過你,其實你也沒有放過他。
不原諒也不放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