陸施寧的電話又打不通。
原森面色陰翳地站在十字路口,電話里傳出冷冰冰的女聲:“您撥叫的用戶暫時無人接聽,請稍后……”
八月過半,川洋的天越來越熱,車輛來往匆匆,等一個紅燈后有人往前走了,不小心撞在前面男人的背上。
“啊不好意思!迸痤^看到一張結了冰的俊臉,好像在街拍的模特,忍不住多看一眼。
原森讓開道,女生路過他時仍在看他。
他直直回視,“有事嗎?”
那女生嚇了一跳,匆忙轉回頭快步走了。
原森沒所謂地低下頭,翻開通訊錄找到一串人名。
電話撥通,他抬起頭,又一個紅綠燈轉換,他站到人群外,來往的人皆與他無關。
“喂,你好,我是原森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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原森長到六歲時父母就帶他搬了家,搬到比村子更大一點的縣城去。為了買房楊瓊芳朝家里借了不少錢,但眼看拆遷款就要撥下來,這些錢似乎不算什么大錢了。
在遇到陸施寧之前,原森大半的時間住在村口的爺爺家里。他爺養(yǎng)了一只小土狗,小時候長得還挺可愛的,越長大越丑,但是很愛甩尾巴,見他爺甩尾巴、見他奶甩尾巴,看見他父母也會顛顛蹭過去,只有對他汪汪叫。
奶奶說:“森子不受這狗待見!
原森便想盡一切辦法“賄賂”那只土狗,隔三差五給他火腿腸吃。農(nóng)村里老一輩都是用剩飯喂牲口,像原森這么奢侈,被家長看到都要挨揍。
楊瓊芳有次見了,拿著掃帚追了他整整半個村,“原森!那是給人吃的!”
“給人吃,畜生不也照樣吃么!
原臻坐在炕上說這句話,楊瓊芳便也沖他嚷:“有你這么當爸的嗎?孩子都是你給慣的!”
原臻默默聽著也不反駁老婆。
他們家一直是這樣,什么事都是楊瓊芳說了算,原臻掙的錢大部分都上交給老婆,留下的小部分錢自己也不怎么花,原森要他就給。
怎么看都是個二十四孝好老公。
村里的女人都這么說,都羨慕楊瓊芳。原老頭家只有原臻這么一個獨苗,分地的時候又分到個好地方,馬上就被政府占了,拿到這筆拆遷款足夠養(yǎng)活一家老小幾十年。
原森那時候太小了,對錢沒什么概念,街坊鄰里說他家馬上就要有大錢,他尋思那多買幾根腸給那條小土狗好了。
那土狗后來變得特別親近他,每次原森回家都甩著尾巴在門口等他。原森有時候摸摸它臟兮兮的腦袋瓜,有時候只是看著它,隨便它抬爪往自己身上撲。
再后來楊瓊芳突然提出離開村子,在縣城里買套房,看那架勢這事是板上釘釘了。
搬走的前一天原森還住在爺爺家,聽外面的人講他父母為了房子的事半夜吵架,吵的街坊鄰里都不安生。
他爺支著個馬扎坐門口邊抽大煙邊和他講:“將來可不能找你媽這樣的媳婦啊。”
原森專注于逗那只土狗玩,根本不聽他爺講話。扔出棍子它又叼回來,揚起個腦袋鼻頭濕潤潤的,他忍不住伸手戳戳。
收拾行李那天原森就被叫回家了,小孩子不懂事,還問:“我們不和爺爺一塊住了?”
楊瓊芳一把將他拽過去,“你到底是他家孩子還是我家孩子?是我生的你,不是他老原家!”
她聲音那么大,震得原森耳朵疼,心里想的是,火腿腸白喂了,那狗鐵定不記得自己。
搬到縣城以后的生活并不順利,房子并沒有立刻買下來,一家三口租房住。楊瓊芳脾氣不好,總是找茬和原臻吵架。就是再老實的人也是有脾氣的,于是兩個人常常吵,楊瓊芳常常上手撓人,撓得原臻胳膊上都是捋子。
原森在那里讀了半年學前班,不適應城里的生活,說話還有村里的口音,會被同學笑話,老師看他的眼神也不和善。不過沒多久楊瓊芳懷孕了,原森對他媽肚子里這個孩子沒什么概念,村子里其他小孩也有弟弟妹妹。以后他也要有了。
他媽變得溫柔了許多倒是真的,原森有點感謝這個未出生的弟弟或者妹妹,家里的鍋碗瓢盆不再砸,他也不用睡著睡著就被驚醒。
但好日子來得快去的也快,楊瓊芳懷孕四個月忽然流產(chǎn)了,聽說還是因為吵架,被氣到了,下樓梯時腿一軟直接跌下去。
原森依稀記著他被領去醫(yī)院的病房,他媽臉色蒼白,本來只是雙眼無神,看到他時忽然悲慟大哭。他一下被震懾到了,有了弟弟或者妹妹死掉的實感,同樣有遺憾和難過的情緒在。
主要還是他媽哭的太慘,哭得聲音好大,整個病房、樓道都是她的哭聲。
折騰這么一回,楊瓊芳算是元氣大傷,原臻比以往更加沉默。
一周后的某天原森在班里打了架,騎在一個笑他說話土氣的孩子身上。這事被老師通知了家長,原森回家后楊瓊芳二話不說給了他一耳光,目光很狠,好像很恨他的樣子,“你也要我不好過,你也來折磨我!”
楊瓊芳這一下幾乎使了全力,要不是剛出院身子虛,可能就要打出事了。原森嘴巴里滲出一股鐵銹味,臉上火辣辣地疼。以前他爺總是在飯桌說他媽有病,這一回他也想,他媽是不是真的有病。
夫妻倆的爭執(zhí)愈演愈烈,原森有時候會聽不懂楊瓊芳在罵什么。
直到半年后的某天,楊瓊芳忽然提出:“我找我哥借了點錢,看好了房也付了首款,咱們一家搬家吧!
桌前的兩個男性都愣了,一個是七歲的原森,另外一個是三十三歲的原臻。
遇到陸施寧的時候原森已經(jīng)能講很標準的普通話了,沒有村音,雙頰也不泛紅,看上去很精神活潑的一個小男孩。
可是陸施寧又與他不同。
他父母和陸施寧的父母在走廊里打招呼,陸施寧就坐在沙發(fā)上朝外看。五歲的娃娃長得精雕細琢,頭發(fā)看著就很細軟的,連手指甲都透出粉嫩。
原森忽然想到自己那個沒出生的弟弟或者妹妹,忽然很想要一個弟弟或者妹妹。
于是繞過家長,鉆到別人家門里探出個腦袋。
小孩看著他,他也看著小孩。
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他沖門里喊,被他媽揪著耳朵揪回去,壓著腦袋道歉真是對不住小孩子不懂事一點禮貌也不懂。
原森再抬頭時那小孩不知道什么時候走出來站在他面前,一雙眼睛亮晶晶,有點像他喂的那只小土狗的眼睛,同樣黑漆漆又水汪汪。
原森聽兩鬢斑白的叔叔管他叫“小鹿”,便也跟著叫“小鹿”。
他第一次見陸施寧就認定這小孩了,往后的很多年里都待他好,旁人觸及他底線他會直接翻臉,陸施寧就是雙腳都碾過那條線,他也不能真對他生氣。
原因僅僅是他的眼睛像自己喂過的狗嗎?
那太離譜了。
那只狗在原森十幾歲的時候就死了,死的時候原森沒在旁邊,聽他奶奶描述:“那狗還念著你呢!
原森信了。原因無他。逢年過節(jié)回村里,那狗仍然記得他,沖他甩尾巴,朝他身上撲,眼神熱切地像一直在等他回來一樣。
他只是給了它一點好而已,怎么就被這么記掛了。原森就是不再像以前那樣拍拍它的腦袋,它也依舊歡快地甩著尾巴追過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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路過寵物店時原森買了條拴大型犬的狗鏈,進到和人約定好的門面,服務員忍不住多看他兩眼。
張磊最先看到的是他擺桌上的狗鏈子,隨后才是原森這個人。
原森說:“你電話里說你在遛狗,所以特意買這個送你!
張磊在心里瘋狂刷彈幕:啊啊啊啊陸施寧你發(fā)小是不是有病啊啊啊啊。!
原森面帶微笑,斜斜靠到椅背上。
陸施寧當然不會是那條狗。
他既不圍著原森轉又不追著他跑。
原森才是。
明天繼續(xù)更~