浴缸里往外潑出一地的水,嘩啦作響,大理石地板濕漉漉的,地上衣服也都是濕的。人則像變成一只水母,舒展,收縮,游弋,最后融化在透明的水里。</p>
陳文港垂眼盯著發(fā)過大水似的地面,在熱水里泡久了,血液直往臉上沖。他支起半個身子,說要出去透氣。腳腕卻突然被抓住了,霍念生低下頭,嘴唇在踝關(guān)節(jié)內(nèi)側(cè)輕輕觸了一下。</p>
他像受到了一點驚嚇,立刻蜷起腿,掙脫開來,像一尾魚躍過似的濺起水花。</p>
霍念生笑了笑,撐身,覆上去。</p>
手掌貼在胸口,血肉之下,心臟強(qiáng)有力地跳動,一下一下鼓點般敲打。陳文港推開他,裹著浴巾出了浴室,涼浸浸的空氣一股腦涌入胸腔。他才覺得舒出口氣來。</p>
隨后霍念生拿毛巾擦著頭發(fā),也跟著走出來,順手打開了電視。</p>
屏幕上跳出一部熱播民國劇的畫面,音響里嘰里哇啦發(fā)出動靜。從小流落在外的女主角正在當(dāng)面質(zhì)問當(dāng)大小姐的妹妹,她已經(jīng)享盡榮華富貴,為什么還要針對自己,給自己使絆子。</p>
霍念生就沒再換臺,專心看她們唇槍舌劍。</p>
陳文港靠著吧臺,擰開一瓶果汁: “你喜歡看這個?”霍念生扭頭向他“噓”了一聲: “先聽聽她怎么解釋!</p>
穿洋裝燙發(fā)卷的妹妹露出個發(fā)狠的表情:#34;你搶走了爸媽的愛,你還搶走了世杰的愛!#34;那個不知長什么樣的世杰可能是她的未婚夫。</p>
陳文港看得眉頭擰成一言難盡的一團(tuán)。這劇火得像莫名其妙;裟钌拱贌o聊賴,眼睛黏在電視上,他指那個女配:#34;你看這角色,其實跟霍英飛還挺像,換他上可以本色出演。他們這種人的心態(tài),好像就是什么好東西都想霸占,自己不要的,扔了也不愿讓別人占便宜。#34;</p>
陳文港忽然回神:#34;霍英飛?#34;</p>
“我另一個堂親,和霍振飛差不多的關(guān)系!被裟钌嫔弦黄届o,沒有多作解釋。電視畫面跳了一下,變成插播的廣告。</p>
陳文港把果汁放在臺面上,似乎覺得該說些什么,但又無從開口。他猶豫一下,走了過去,用手指扒了扒霍念生半濕的發(fā)根,幫他把頭發(fā)一點點理順。</p>
霍念生哼笑一聲,反手扣住了他的手,拇指緩慢摩挲。</p>
次日雖然還是禮拜天,霍</p>
振飛過來只為了看看比賽,找點娛樂,打過招呼就先回去了。陳文港又去看了眼Alex號。</p>
發(fā)動機(jī)沒有那么快修好,他們這次注定無功而返,但也不急,以后還有的是機(jī)會。到了鄭宅門口,陳文港下車,霍念生從車窗里探出胳膊,跟他告別。陳文港問: #34;下次我們一起出海么?#34;</p>
霍念生笑笑:#34;你說了算啊。#34;</p>
告別之后驅(qū)車下山。</p>
路上卻接到個電話,霍念生掉頭,去了醫(yī)院的方向。</p>
霍愷山的氣色還是那樣,灰白黯淡,病房里也依然一股消毒水混合著衰敗和蒼老的味道。這次霍念生是獨自被叫來的。他施施然搬了把椅子,坐在床對面。但好歹沒把在外面那種輕浮散漫的態(tài)度帶進(jìn)來: “爺爺,最近感覺怎么樣?”</p>
霍愷山手里還拿著那個相框——給霍京生看過的那個,霍念生其實也看過正面。他用樹皮般的手摸索著照片,答非所問: #34;你爸爸,鳳來,是我和你奶奶的第一個兒子。#34;</p>
霍鳳來。</p>
霍念生淡淡笑了一下: “我知道!</p>
霍愷山倚在床頭,眼球渾濁,氣息短促:“用我們那時候的話說,就是家里有了長子。我當(dāng)然高興啊……但我沒想過,有了兒子也是要管的。這該是女人的事,不是有你奶奶在嗎?她不是當(dāng)媽的嗎?結(jié)果,她也沒有管,她天天描眉畫眼,跟一群朋友出去打牌。#34;</p>
他換了口氣: “這樣……我最近總在回想,鳳來從小到大,都是保姆和傭人照顧,他們就更不會管少爺仔了,要什么給什么,怎么慣著怎么來,只要能討好他,點煙倒酒輪著伺候。再大一點,就是被狐朋狗友給帶出去。我記得鳳來那時候,十多歲在學(xué)校里就跟女同學(xué)拍拖,把人帶出去過夜,對方家里找上門,我還說小孩子沒什么,朝三暮四也正常的,他知道拍拖是怎么回事嗎?秘書告訴我,我才知道他去夜總會都是白金會員,比他的老子還熟悉門路。#34;</p>
霍念生往后向椅背一靠,沒插嘴,只管聽。</p>
霍愷山說: #34;后來我們又有了其他孩子,就是你二叔、三叔、四叔他們,雖然我也算不上管過多少,至少不再像之前那,完全放任。念生,你們是不是都覺得我老頑固?錯了,我心里也是有親情的。現(xiàn)在我看你二叔他們,每個人至少有妻有兒,只有鳳來…</p>
…他連一輩子都沒過完。你的奶奶也早就走了,我這個當(dāng)爸爸的,只能反思自己的責(zé)任。我是為他遺憾。#34;</p>
霍念生說: “爺爺,不需要想太多。醫(yī)生說了,思慮過重對身體不好!</p>
霍愷山置若罔聞,盯著他看:“所以,你能理解現(xiàn)在我又作為祖父的苦心嗎?京生沒有膽子,他不敢不聽話,最讓我揪心的是你。如果你也像你爸爸一樣,你是讓我死也不能瞑目。#34;</p>
霍念生與他對上視線,微微一笑。</p>
桃花眼上挑,讓霍愷山看到當(dāng)年風(fēng)流倜儻的長子。他艱難地喘息起來,霍念生走上前,一手抄兜,一手提壺,倒了杯水放在床頭柜上。</p>
霍愷山說: #34;在我閉眼之前,希望你能給我一個答復(fù)。#34;</p&g-->>
本章未完,點擊下一頁繼續(xù)閱讀t;
霍念生笑著說: “爺爺,我們再看吧!</p>
晚間鄭玉成結(jié)束應(yīng)酬,到家的時候掛鐘已指向十點。這個時間鄭秉義和霍美潔已經(jīng)上樓回房,客廳電視卻還開著,兩個人影蹲在那里擼狗。</p>
陳文港半跪在地毯上,拿一柄細(xì)密的小刷子給YOYO梳毛。驕傲的貴婦犬仰躺在地,四個爪子搭著,愜意地瞇著眼。鄭寶秋用彩色毛線給它揪了個小辮,舉著手機(jī)試圖錄下來。</p>
鄭玉成悄無聲息走過去,沒驚動任何人,從背后注視他們兩個。</p>
陳文港笑著拍開她的魔爪,將YOYO解救出來,把糾結(jié)打窩的毛發(fā)用刷子撫平。那個消瘦的背影讓他想起一個人,是前陣子見過的何家的一個姑娘,何沁芳。</p>
鄭玉成去見她算是被撮合的——作為父親的老友,何世伯實在待他不薄,也有何家其他長輩對他中意,既然他跟何宛心談不下去,大家又張羅介紹他與其他年紀(jì)相仿的女孩相識。</p>
兩方都還年輕,沒有大張旗鼓安排成相親的局面,只是兩家人共同出席一個晚宴。</p>
在宴會上鄭玉成見到這個知書達(dá)理、斯文內(nèi)斂的女孩,鄭秉義也欣賞,她安安靜靜地站在長輩身邊,滿身的書卷氣竟讓人覺得,透出幾分陳文港的影子。</p>
但他沒有跟對方更近一步的打算。</p>
何沁芳乖巧地來跟鄭玉成攀談,他躲出去,抽了半包的煙。</p>
恰逢何宛心也出席了宴會,鄭玉成在綠植后面打火時,撞見她因為一個胸針對服務(wù)員呼來喝去。他潛藏在暗處看他們,夾著</p>
煙看了許久,才像突然反應(yīng)過來似的,出去勸阻。</p>
何宛心原本咄咄逼人,見到他面便唱戲似的換了張臉,高抬貴手,放了服務(wù)員一馬。鄭玉成去洗手間的時候忽然自嘲地笑了,他越笑越大,甚至上氣不接下氣地彎了腰。然后何宛心成了他至少名義上的女朋友。</p>
有時候做決定只是一瞬間的事,鄭玉成像突然想通了什么。他做不到無欲無求把婚姻當(dāng)生意談,不得不結(jié)婚的話,為什么還多去禍害一個無辜的姑娘?何宛心不是好人,他也不是好人,既然何宛心無比執(zhí)著,正好,壞人跟壞人鎖死就行了,哪會有誰比他們兩個更配。</p>
他和何宛心約法三章——</p>
只要在外人面前,他最大程度照顧何宛心的面子,盡到溫柔體貼的責(zé)任,兩人私下獨處,她可以妥協(xié),不強(qiáng)求親密關(guān)系,甚至萬一將來結(jié)婚,同意通過試管嬰兒進(jìn)行生殖。</p>
當(dāng)然這是將來的事,會通過婚前協(xié)議另行約定。</p>
談妥的時候,鄭玉成不知是背上了一個重?fù)?dān),還是松了一口氣。鄭寶秋終于發(fā)現(xiàn)有人在后面:“大哥,你這喝酒了啊?我讓廚房給你……”</p>
鄭玉成擺擺手: #34;沒關(guān)系,不用,我回去睡一覺就可以了。#34;</p>
鄭寶秋蹬蹬跑開了: #34;至少喝杯蜂蜜水吧,你等等,我去給你弄。#34;</p>
陳文港手上梳毛的動作停了,他回頭看鄭玉成,YOYO不耐煩地拿爪子扒他。鄭玉成頭也不回地往樓梯上走: “你們玩吧,我需要休息一下!彼麅刹揭粋臺階,像怕自己后悔。</p>
陳文港沒能體察他有什么隱情,往后一連十天半個月,他的日子倒都很清靜。</p>
社會學(xué)院有個研究方向?qū)诘慕淌诨亓怂泥]件,去學(xué)校見面的時候一切順利。談了一個多小時,對方歡迎他提交申請。往回走的時候趕上新生運動會,他被拖上看臺給本院加油。</p>
隔著操場,他和游盈還看見戚同舟。但離得遠(yuǎn),戚同舟沒發(fā)現(xiàn)看臺上的他們。</p>
開學(xué)后年輕人都忙著在大學(xué)燃燒青春,積極報名運動會一點都不意外,只沒想到他參加的還是一萬米跑,跑完猶如英雄歸來,一群人送水的送水,打扇的打扇,扶他下了操場。</p>
似乎熟悉的身影一閃而過。陳文港想起李紅瓊的八卦,不確定地朝那邊看了好幾眼。</p>
游盈好奇地</p>
問: #34;你在看什么?#34;</p>
他搖頭: #34;沒事,是我看錯了。#34;</p>
教授給陳文港布置了書單,他從圖書館借到一部分,但不必天天跑來校園,接下來大部分時間還是待在厚仁特教學(xué)校,有工作就做工作,沒工作就翻書。</p>
晚上陳文港走得晚,辦公室只留他一個人,有人敲了兩下。緊跟著江晚霞走了進(jìn)來,訥訥地喊了聲“陳老師”。</p>
羅素薇判定她試用期不通過,已經(jīng)下了盡快搬走的通牒,但也幫她找了其他住處。</p>
江晚霞卻始終拖拖拉拉沒搬,陳文港心生警惕: “晚霞姐,怎么了?”</p>
她放低升起: #34;我想……談?wù)劜什实氖隆?34;</p>
陳文港嘆了口氣,合起書: #34;你先坐——算了,你別動。#34;他起身去給她搬了把椅子。</p>
然后他坐回自己的辦公椅,江晚霞很感激: “我一直知道你好心,所以……”</p>
陳文港打斷她: #34;你有話直說。#34;</p>
江晚霞壓低聲音。</p>
聽完陳文港倒怔了半天。</p>
她發(fā)誓: #34;這是真的,她爸爸叫霍鳳來,以前我在酒店做迎賓的時候……有的她。不信的話,可以跟霍家人去驗DNA。#34;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