鄭茂勛筷子舉在半空:“他去醫(yī)院干什么?”</p>
霍念生拉開一聽雪碧,遞給陳文港,說話則是對鄭茂勛:#34;怎么,姑母去醫(yī)院你不知道?#34;陳文港接過易拉罐,帶著甜味的氣泡嘶嘶地往上沖,他下意識舔了舔邊緣。一抬眼,霍念生的目光正黏著他不放,意味深長的。陳文港反應(yīng)過來,瞪回去一眼,側(cè)過臉,仰頭灌了幾口。</p>
鄭茂勛并沒察覺端倪:“我不知道。她什么時候去的?怎么一天都沒人告訴我?”這邊陳文港撥通鄭寶秋的電話,問了兩句,把手機給他遞過去。鄭寶秋還沒睡,正待在醫(yī)院陪護,鄭茂勛去走廊跟妹妹通話。</p>
問清楚了,鄭玉成去醫(yī)院是替鄭秉義送霍美潔過去的——早上夫婦倆一同趕往港口,剛下車就被記者圍住連環(huán)發(fā)問,人群推來推去,結(jié)果霍美潔踩空跌倒,跟著就覺得身體不適。</p>
這個節(jié)骨眼鄭秉義不可能走開,遂派在場的長子和司機護送她就醫(yī)。</p>
白天霍念生和霍振飛等人正好也在醫(yī)院,剛出霍愷山的病房,聞訊順道去探視霍美潔。他們過去的時候鄭玉成正在走廊上靠著,霍念生跟他打個照面,兩人都還沒說話。突然病房門開了,何宛心甜笑著走出來,抱住他胳膊:“玉成……阿姨沒有大礙!</p>
大</p>
聽完陳文港只是沉默片刻:“算了,船都能撞上,他們兩個走到一起也沒什么奇怪的!彼虢裉煸儆惺裁床粚こ5陌l(fā)展應(yīng)該都不會讓他覺得驚詫了。</p>
霍念生刁鉆促狹地笑了笑:“不過你這位前男友,看起來也不怎么高興就是了!标愇母郯岩还扪┍毯瓤,才問:#34;怎么,你還覺得我對鄭玉成余情未了?#34;霍念生支頤看他:“十年的情分,是不是也沒那么容易放下的?”陳文港和他一樣支著腦袋:“以后只有和你的情分,好不好。”霍念生嘴角往上翹了一下,靠得近些,向他張開胳膊:#34;過來。#34;</p>
陳文港向他挨去,手碰到褲兜,觸到點硬質(zhì)的東西,突然想起什么,從兜里掏出來兩張疊得很小的紙,展開在霍念生面前。紙張上全是折痕,簽著密密麻麻潦草的筆跡。</p>
#34;這是登記的什么?#34;霍念生視線滑落到紙上。</p>
“都是出事船員的家屬,今天但凡趕到現(xiàn)場的,都讓他們在這上面簽了字。”陳文港垂眼瀏覽一遍,試著把它撫平,#34;對了,趁我沒</p>
忘,得趕緊先復(fù)印一下。#34;</p>
他放下筷子就去啟動打印機。</p>
霍念生用他的筷子拈了塊魷魚花,放在嘴里嚼,注視他的背影一陣操作。機器吐出幾張發(fā)著燙的A4紙,陳文港找了個文件袋,把原始件夾在里面。</p>
他解釋:“人力部門有每個員工的檔案,明天要跟他們登記過的親屬關(guān)系核對。”霍念生了然這是怕有人渾水摸魚騙賠償:“該他們做的就叫他們?nèi)プ!标愇母坌α诵Γ骸岸家粯,有什么關(guān)系。”</p>
鄭茂勛接完電話回來,得知母親情況安穩(wěn),沒什么特別要擔(dān)心的,冒著淚花哈欠連天。吃完宵夜,收拾干凈,陳文港卻和他商量:“你能不能上樓去用鄭玉成那個休息室?”他不樂意:“憑什么要我用他的?”</p>
陳文港揚揚眉梢,用眼神示意霍念生也需要一張床:“你們倆是親兄弟,你睡鄭玉成的床一晚上,于情于理都說得過去。剩下我們都是外人,總不好擅自進他辦公室吧?#34;</p>
這么說也挑不出理,鄭茂勛確實太困了:“行吧!睋u搖晃晃要走,忽然回過頭來,“但我警告你啊,別想對我床亂來。#34;</p>
陳文港又好氣又好笑地推他上樓梯。</p>
他拿著樓下便利店買的旅行套裝,湊合去衛(wèi)生間洗漱,打開龍頭洗手,才發(fā)現(xiàn)不知被誰用指甲抓了幾道口子,今天太多情緒激動的家屬,當(dāng)時沒感覺出來,現(xiàn)在血已經(jīng)結(jié)痂。</p>
正研究傷口的時候霍念生走進來,他自己倒先解釋了一聲:“沒事,不疼!</p>
霍念生執(zhí)起他的手看:“你說你那么拼命干什么?”</p>
陳文港把手往回一縮:“也不是拼命,單純不小心!</p>
夜深人靜,單證部門渺無人煙,其他部門還有依稀燈光,至少今天公關(guān)部的人是少不了通宵的,趕危機公關(guān)的方案出來。</p>
陳文港和霍念生擠在鄭茂勛辦公間里的小床上。</p>
床也就一米二,沒比工位的床板寬多少,本來他讓霍念生一個人睡,霍念生把他摟在懷里,扯了薄被裹上。陳文港幾乎沒矯情的時間,沾枕頭就閉上了眼。</p>
霍念生倒不怎么困,半躺著盯著他的臉出神,手指撥了撥懷里人的頭發(fā)。</p>
黑沉沉地過了兩個小時,到凌晨時分,有人睡不下去。陳文港起身一趟,又起一趟,霍念生睜開眼,身邊空了良久都</p>
沒見人回。被窩里那點熱氣已經(jīng)散凈,他揉揉額角,起身找去。</p>
推開衛(wèi)生間的門,看見陳文港彎著腰,撐在洗手臺邊上吐。#34;怎么搞的?#34;</p>
陳文港嘩啦擰開水:“你去看看鄭茂勛吧。他要是沒事,就不是吃的不干凈!</p>
鄭茂勛在樓上睡得四仰八叉和豬仔一樣,好得很。那點小海鮮霍念生也碰了,只有陳文港一個人吐得天翻地覆。說明人家的東西沒問題,是他自己的問題。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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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掬著水漱口,霍念生出去接了杯溫的,給他喂了一點。</p>
不料陳文港吐得異常兇,連喝進去多少清水都吐出來,到最后再嘔就是黃綠的膽汁。</p>
他背上一片一片發(fā)麻,喉嚨酸疼,嘴里全是難言的苦。從鏡子里看自己一眼,嘴唇是白的,滿面倦容和病容像個幽魂。</p>
霍念生嘆氣,不是頭一天知道這是個美人燈,風(fēng)吹就晃:“走吧,我?guī)闳タ醇痹\!薄安挥!标愇母圩ブ觳,實在吐不出了,便緩過一口氣,#34;好多了,不用去。#34;“好什么?”霍念生嗤笑他,#34;你持公司多少股份值得你這么賣命?#34;#34;我覺得就是胃痙攣,你再給我接點熱水,躺一會兒沒事了就不去了。#34;</p>
“你看你這個身體嬌貴得什么樣子!被裟钌阉龌厝,“動不動就發(fā)燒,吐,這樣那樣一堆毛病。以后指望誰伺候你?#34;</p>
“是嗎。”陳文港就著他手喝了,把被子拉到胸口沖他笑,“你怎么也還沒嫌棄!</p>
他和衣而臥,想起幾個月前搭霍念生他們車的那回就吐個寸草不留。至于剛剛,陳文港他自己猜這是今天精神壓力大了。他有時候會這樣的,焦慮急了就想反胃。其實沒犯病已經(jīng)有進步了,他有一陣子沒再被驚恐發(fā)作困擾了,像今天那么兵荒馬亂的都撐下來了。</p>
只是霍念生還嗤笑他:“你不嫌棄我都是好的了,怎么,我還敢嫌棄你?”陳文港聽出味來,說來說去還是要奚落他從早上開始就藏藏掖掖的態(tài)度。</p>
他笑了一下,坐了起來,沉靜地說:“早上太急了,沒想好怎么跟你說。我知道我是個優(yōu)柔寡斷的人,做事經(jīng)常瞻前顧后的,這樣不好,聽說出事的時候讓我想起那句話,都說明天和意外不知道哪個先來。所以我不想再拖了,事情已經(jīng)發(fā)生了,站好最后一班崗,我才好提出辭職。我也不是想逞能,</p>
只是這時候盡力而為,至少過后心安理得不欠誰的了。#34;</p>
霍念生“嗯”了一聲,重新按著他一起躺下:“挺好的。再睡一會兒吧!</p>
陳文港把手從被窩里拿出來,握住他的:“以后你對我才是最重要的!</p>
霍念生把食指壓他唇上:“我信!</p>
大</p>
鄭氏的撞船事故在新聞里持續(xù)播報了一段時間。</p>
救援黃金期過后,救援隊沒有發(fā)現(xiàn)更多幸存者,在失蹤人口里只確認了13名船員死亡,剩下的人仍然生死未卜。等到一周過去,兩周過去,救援隊一隊接一隊已經(jīng)悉數(shù)撤回。</p>
還找不到的人,可能已經(jīng)被卷入大海深處。</p>
還有不死心的家屬自發(fā)聘請了民間救援隊,無望而堅決地在茫茫水域搜尋。</p>
因此自然有人要來鬧,也有人是假裝來鬧,在門口拉橫幅,舉牌靜坐……賠償無疑是要給的,但不能解決所有問題。社會輿論風(fēng)向一天一變,公關(guān)部門每天戰(zhàn)戰(zhàn)兢兢,不加班到深夜不可能走人。事故后鄭氏的股價低迷了一段時間,董事會和公司內(nèi)部也有各種想法。</p>
鄭秉義回到董事長辦公室坐鎮(zhèn),穩(wěn)定局面。</p>
不過這些很快都跟陳文港沒關(guān)系了。他在門外徘徊片刻,抬手敲了敲——</p>
#34;進。#34;</p>
陳文港走進去,將辭呈遞交到鄭秉義面前桌上。</p>
鄭秉義似乎不意外,戴著老花鏡把他的辭職信展開,看了兩遍:“你這是想好了?”陳文港恭敬地站在他辦公桌對面:“希望您能理解!</p>
他不明顯地環(huán)視打量這間董事長辦公室,這想必是本棟樓視野和采光最好的一個房間。但裝潢風(fēng)格就不一定了,品味相當(dāng)古老,左邊靠墻有個神龕,供著紅面關(guān)公,蠟燭里是兩盞小燈泡,亮著紅彤彤的光,前面香爐里插了三五支線香,青煙裊裊,墻角還擺了盆發(fā)財樹。</p>
很久以前陳文港想過這間辦公室總會屬于鄭玉成的,還想過它會變成什么樣子。鄭玉成不喜歡關(guān)公,不如說對父親這個審美如臨大敵,他會不會隨波逐流養(yǎng)什么金龍魚發(fā)財樹?</p>
總之是很多幼稚而多余的念頭,現(xiàn)在看來都很無謂了。他的視線重新落到鄭秉義身上,把義父的模樣印在眼里。</p>
鄭秉義老了。</p>
每個棱角和紋路都深深刻在他臉上,陳文港在他的眼皮、眼尾、嘴角、脖頸看到蒼老的痕跡,蠟似的皮膚比他九歲時的印象里松垮許多,只是每日朝夕相處的時候很少去注意這些。</p>
陳文港知道他是會老的,但變化似乎是慢慢積累,又似乎是一瞬間突然發(fā)生的。鄭秉義也盯他半晌:“我同意了。你既然想走我也不為難你,你去走流程吧。”陳文港向他欠了欠身便要離開。</p>
鄭秉義忽然叫住養(yǎng)子:“我希望你告訴我,這些決定不是意氣用事,跟別人也沒有關(guān)系!标愇母垲D了頓,點點頭,一時沒理解這個別人是誰。</p>
鄭秉義示意他過來,以一種老年人特有的姿勢把手機舉得老遠,不甚熟練調(diào)出相冊。</p>
屏幕上儼然是鄭玉成和何宛心的親密照片。</p>
鄭秉義看著他臉色:#34;這些你看沒看過?#34;</p>
陳文港一愣,沒說話算是默認。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