鄭秉義的御用律師姓曹,陳文港約他見面的原因簡單,為了他父親的遺產(chǎn)。
當(dāng)年陳文港父親去世,遺產(chǎn)分配事宜都由鄭老爺派的律師見證,簽署協(xié)議。
在會客室,他跟曹律師握手,對方客氣地請陳文港落座。
這位五十來歲的法律精英,思路清晰敏捷,腦子像臺大容量電腦。即便過去十多年,他對陳文港的情況仍記得一清二楚。因此交流起來相當(dāng)順暢,實際只用了二十多分鐘。
陳文港心里嘆息。
大伯那邊的問題其實在法律上從來不算什么問題,更不需要偷房產(chǎn)證。有一個好的律師,手段總會比困難多。真正的問題只是他親緣淺薄。
但強(qiáng)求也求不來罷了。
“另外你提到,這些年來你父親的房子是對外出租的狀態(tài)——”
“我的要求只是騰出來,可以回去住就行了!标愇母壅f,“其他都勞駕您了。”
曹律師聽他這么說便知道了分寸:“我明白了。”
走出律所的時候,俞山丁的車還停在剛剛的地方;裟钌铝塑,靠著車門抽煙。
他看到陳文港,臉上露出一絲笑意,陳文港向他走去,霍念生為他拉開車門。
回程仍是霍念生開車,送陳文港回鄭家。
路上俞山丁問:“事情都辦完了?”
“還沒!标愇母叟ゎ^看他,想了想,余光瞥的卻是另一位,“俞老板,你認(rèn)識的人多,有沒有什么執(zhí)業(yè)四五年的年輕的律師朋友?”
“哪方面的?怎么一定要執(zhí)業(yè)四五年?”
陳文港文靜一笑:“年輕律師手里的案子少,比較親力親為,執(zhí)業(yè)有一定年頭,又不至于太沒經(jīng)驗。比起大價錢請金牌律師,這種更合適普通人。最好是擅長網(wǎng)絡(luò)名譽(yù)糾紛的。”
俞山丁摸了摸下巴:“什么名譽(yù)什么糾紛?網(wǎng)暴那種的?”
陳文港說:“沒有那么嚴(yán)重。只是有點閑言碎語需要處理。”
鄭家養(yǎng)的律師團(tuán)不是吃白飯的,他剛見了個金牌律師出來,就要私下另找,那么這件事顯然不愿為人所知。陳文港語氣輕描淡寫,卻大有值得琢磨的空間。
至少俞山丁就在瞎琢磨。
“那比起俞老板,你應(yīng)該問我!被裟钌遄,并且說不出是自豪還是不以為恥地笑了一聲,“你知道我的律師每年幫我向狗仔發(fā)多少律師函么?”
金城狗仔出了名的膽大包天,尤愛盯著豪門爆料,就算天王老子來了,也沒有他們不敢扒的人,見報頻率或多或少而已。如霍念生這樣行事高調(diào)之徒,就是備受青睞那一種。
有好事者甚至稱他和狗仔是相愛相殺的共生關(guān)系。要是哪陣子沒選題,小報雜志又要吃飯,把他拉出來找素材,通過面相身材分析他的性能力和夫妻宮都有過。
因此陳文港笑言:“律師函發(fā)多了就不夠嚇人了。沒準(zhǔn)狗仔當(dāng)你跟他們撓癢癢。”
霍念生哈哈大笑,毫不生惱:“那怎么辦呢,殺雞儆猴,拉一個出來灌水泥沉海?——我把律師聯(lián)系方式給你,你有什么事自己找他,跟他說是我讓你去的!
車到鄭家門口,霍念生果真給陳文港一張名片。
陳文港掃了一眼,律師姓祝。
霍念生沒問半句他的目的,只說如果祝律師不擅長的范疇,也可推薦合適的人選。
他語氣輕浮,這個好像隨隨便便推過來的律師,陳文港卻也認(rèn)識。
霍念生尚會知道,前世正是這位祝律師拿著他的遺囑文件,放在陳文港面前請他簽字。
起初他當(dāng)了霍念生十年的心腹,后來又當(dāng)了陳文港十年的心腹。
名片邊緣割著指腹,陳文港笑了笑,抬頭向他道謝。
霍念生倚著車門和陳文港說話,他臨走前,陳文港把披著的他的外套脫下來。
然而衣服已吸了水,沾了潮意,陳文港才一遲疑,霍念生卻已經(jīng)接過:“我找人處理就行了。你不用管,趕快回去。”
俞山丁也下了車,繼續(xù)愿賭服輸,跑到駕駛座充當(dāng)司機(jī)。他笑呵呵地跟陳文港道別。
離開前,霍念生沒來由地又叫了陳文港一聲。
陳文港微微彎腰,透過車窗往里看他。
霍念生微笑:“差點忘了說,寶秋送了我一瓶酒,她說是你選的。多謝,我很喜歡!
陳文港彎了彎眉眼,與他們揮手作別。
俞山丁從后視鏡看到他的倒影,車開遠(yuǎn)了他仍在原處目送。
他身上沒有屬于年輕人的青澀,他站在那,就是歲月沉淀下來的穩(wěn)重和溫柔。
*
下午三點的鄭宅,客廳空空蕩蕩,一個主人家也沒在,不知都去忙什么了。
陳文港在門口換了干凈的鞋,走到樓梯間的拐角時被鄭玉成堵住。
上次場地出了紕漏,鄭玉成一朝被蛇咬,更加忙成陀螺,恨不得每個細(xì)節(jié)都摳一遍。
陳文港日子過得比他輕省,甚至跟他從早到晚見不了幾面。
鄭玉成有話跟他說,卻支支吾吾,找了個蹩腳開場白:“……大姐想請我們吃飯!
他說的大姐是已經(jīng)出嫁的鄭冬晴。
“她說她和姐夫都不知道朋友推薦的策劃公司會是這樣,差點給我們?nèi)浅瞿敲创舐闊。大姐心里其實過意不去,所以想和姐夫一起,給我們賠個不是!
陳文港婉拒:“有的人最喜歡殺熟,她要是知道那公司是那個鬼樣子,肯定不會推薦給你。飯我就不吃了,你們聚。她是你姐姐,你平時本來就該主動找她吃飯,多關(guān)心她一下!
鄭玉成目光難言,陳文港這么說是真的要跟他生分了。
換成以前,陳文港但凡跟他這么你的我的打官腔,他早就炸了,然后一定吵架。
現(xiàn)在他好像已經(jīng)失去了吵架的那個心力,而陳文港只想回去換身干凈衣服。
鄭玉成再一次拽住他:“等等,我才知道,皇冠的場地是你去跟霍念生要的。”
那天毛經(jīng)理帶陳文港和小林去找俞山丁協(xié)商,回來之后事就妥了,中間細(xì)節(jié)無人知曉。
而毛經(jīng)理是多會鉆營的一個人,他見陳文港不聲張,小林又沒權(quán)利直接跟鄭玉成匯報,整件事全憑他自己一張嘴,講著講著功勞就全成了他的。
鄭玉成信以為真,一直以為是他許以重利,從俞山丁那里下手搞定的。
直到昨天所有人加班,閑聊的時候聽小林那姑娘提了一嘴,才發(fā)現(xiàn)不是這么回事。
“別想那么多!标愇母蹍s說,“你知道結(jié)果是好的就可以了。其他不重要。”
鄭玉成仍然堵著路,他執(zhí)著地問陳文港:“霍念生有沒有難為你?”
陳文港說:“沒有。他很痛快就答應(yīng)了。”
鄭玉成對于這個“痛快”表示懷疑——這種近乎友好善良的形容詞,聽起來跟他印象里的霍念生真不容易扯上關(guān)系。他還想再問什么,張了張口,可是他又能怎么問呢。
他霍念生是什么善男信女,何以就對陳文港那么痛快?
鄭玉成不愿往壞的那一面多想,他下意識避開某些可能。
那些可能卻像蟲子一樣在心頭噬咬,不是劇烈地疼,而是又麻又癢。
“總之你別再和他有太多接觸。他那種人不會無緣無故對別人好的!
“嗯,好,知道!标愇母壅f。
“你別誤會,我不是想干涉你和誰交朋友,和誰來往。”鄭玉成蹙著英挺的眉,“只
是你太天真了,容易相信別人,我怕你被別人利用自己還不知道!
走廊上有人朝這邊過來,且咳了兩聲,是管家林伯的聲音。
陳文港向后退了一步,跟鄭玉成拉開距離。
林伯走到跟前,皺了皺眉,摸摸他的領(lǐng)子:“淋雨了?”
陳文港忙說:“沒事,已經(jīng)快干了!
“那也趕緊換衣服去。哪就干了?濕氣都捂到關(guān)節(jié)里了!
在老管家的注視下,陳文港蹬蹬上樓,把鄭玉成丟在后頭。
他回到自己臥室,洗了個熱水澡,把頭發(fā)吹干,換了身黑色的家居服,胸口位置用白線繡了一艘帆船。聽到有人敲門,他過去打開,林伯用托盤端了杯姜茶給他。
“剛剛小梅來送了一趟,說敲門你沒開,我就猜你在洗澡。”
“抱歉,我沒聽見!标愇母劢舆^,道了謝,想了想又道,“我剛剛跟鄭玉成沒說什么!
林伯拍他一計:“什么話?說的我天天的工作就盯著你們似的。在一個家生活,低頭不見抬頭見,也沒人讓你們一句話都不說。你自己心里有數(shù)就行了!
姜茶是甜的,里面加了紅糖,幾乎嘗不出辛辣味,熱騰騰地冒著白煙。
陳文港喝了兩口,很快身上有了熱意。
他把祝律師的名片收到皮夾里,然后把托盤和杯子送回樓下,等傭人來收。
這一天沒有其他特別要緊的事要做了,家里又沒其他人在,陳文港浮生偷得半日閑,上樓的時候他去書房隨手找了本書,回到臥室,打開音響,隨便挑了個音樂,鉆到床上。
溫暖干燥的環(huán)境讓人慵懶,他腿上搭著毯子,一頁一頁地翻看。
書是一本帶點科幻色彩的恐怖,跟陰沉的天氣互相映襯。窗外的雨依然下一陣停一陣,這會兒又開始了。雨點敲在玻璃上,和舒緩的鋼琴曲交織成一種別樣的節(jié)奏。
陳文港不知看了多久,柔軟的困意漸漸上來。
他把書放在床頭柜上,往下滑了一截,用毯子裹住自己,闔上了眼。
不知由于白噪音加持,還是別的什么原因,這一覺他睡得寧靜安穩(wěn)。
*
他睡著的時候,霍念生剛回到自己辦公室。
助理Amanda使了個眼色,示意有客人。
他的弟弟霍京生在里頭等著,已經(jīng)待了一陣子。
霍京生手里無聊地把玩著一支飛鏢,這是他辦公室里的小玩意,圓形的靶子掛在門邊。
見到他,霍念生迎上去:“等很久了嗎?要過來怎么不提前打個招呼?”
兄弟倆假惺惺地?fù)肀А?br />
霍京生笑道:“本來就是路過,臨時起意想來看看你。大哥這里還是氣派!
他對面是整面巨大的落地窗,半城景色一覽無余,遠(yuǎn)處能望到黑茫茫的海面。
Amanda走進(jìn)來,給他面前的茶杯續(xù)茶,又給霍念生端來一杯濃縮咖啡。
霍念生的熱情只爆發(fā)了那么一下便收放自如,往寬闊的實木辦公桌后一坐,順手打開一份文件夾,懶得理人;艟┥挥采涝跁蜕嘲l(fā)上,臉上有些僵硬,眼珠子轉(zhuǎn)了轉(zhuǎn)。
他把飛鏢扔回茶幾上:“大哥,其實是二叔讓我來的。”
“他老人家怎么樣?”
“他這兩年身體不如從前,年紀(jì)大了容易心軟,讓你不忙的時候回去見見家人!
聞言霍念生卻問:“不好,是有多不好?”
“什么意思?”
“腦梗?心梗?腫瘤?半身不遂?還有幾年活頭?”
“你……他……”霍京生一口茶岔進(jìn)氣管,嗆咳起來,臉色憋得通紅。
霍念生噗嗤笑出聲,重新
走過去,一彎腰,把他扔下的飛鏢撿起來,手指捻著轉(zhuǎn)了兩下:
“開玩笑的!這么驚訝干什么?你又不是頭一天知道,我這張嘴說話不中聽。身體不好,該退休退休,該療養(yǎng)療養(yǎng),老年人就該釣釣魚,溜溜鳥,不要操那么多咸淡心。”
霍京生咳了半天才緩過來:“大哥。”他干笑兩聲,“你是不是還記仇?”
霍念生在他旁邊坐下,兩條腿一伸,搭在茶幾上。他胳膊長腿長,這么一來就把霍京生擠到沙發(fā)一角。霍京生不欲跟他親密地挨著,可憐巴巴地往旁擠,頗為局促。
霍京生試探道:“二叔他……”
嗖地一聲,磨得銳利的鏢尖刺入七環(huán)的位置。
“手生了!被裟钌鷩K了一聲,扭頭看他,“你剛剛說什么?”
霍京生訥訥。
前幾年他們父親去世,一眾子女遺產(chǎn)大戰(zhàn),他和二叔私下結(jié)盟,但,霍念生不也早就勾結(jié)了三叔?二叔想將他們一軍,最后在三叔的斡旋下,霍念生拿股份,去彰城,一氣呵成。
霍念生負(fù)責(zé)霍氏在那邊的地產(chǎn)開發(fā)和風(fēng)險投資,霍京生來之前,二叔讓他打探,但不要問生意,閑聊即可。然而這也聊不出什么來,霍念生儼然甩手掌柜,只有吃喝玩樂信手拈來。
霍京生換個策略,張了張口:“二叔希望你能……”
又是嗖地一聲,另一支飛鏢脫手,比剛剛離靶心近一點,擦著邊算是個九環(huán)。
霍京生皺著眉叫了一聲:“大哥!”
他面前茶幾上幾份娛樂小報,霍念生來之前,霍京生已經(jīng)無聊地翻了個遍。
此時忍不住低頭再看一眼。
這份調(diào)侃馬某公子請了一堆公關(guān)討好霍念生,結(jié)果弄巧成拙,惹得人翻臉就走,在知情人士中傳為笑料,那份爆料隔天霍念生便跟當(dāng)紅女星深夜出入酒店,揣測房內(nèi)何其香艷……
助理不知怎么想的,大大咧咧?jǐn)[在這里。當(dāng)然,也能是就買回給老板過目的。
但她的老板看到了,顯然也并不放在心上。
霍京生無奈地說:“二叔也是想勸你收斂一點,你在彰城,天高皇帝遠(yuǎn)的就算了,現(xiàn)在回來還整天被人傳些荒唐事。你還想進(jìn)董事會,股東們怎么可能放心?股民的信心就是墻頭草,難道我們都要為了你一個人提心吊膽,天天起來看報紙上有沒有你的丑聞嗎?”
霍念生笑而不語,既不生氣,也不在乎,儼然對他的話全不往心里去。
霍京生有些沉不住氣:“大哥,這些你是要考慮清楚的!
霍念生微笑:“先聽說你好事將近,看來你是考慮清楚了?”
霍京生扯出個笑:“還不算,只是有合適的對象,還在相互接觸。”
霍念生把腳從茶幾上放下來,改為蹺起二郎腿:“恭喜恭喜!
霍京生勸道:“結(jié)婚這個事情,雖然都說是圍城,該進(jìn)還是要進(jìn)的。重點是找到合適的人。像你,就適合那種溫柔賢惠的,懂事,不鬧,家里頭給個名分,私下又不耽誤你玩……”
男人終究懂男人的想法,霍念生面上不顯,眼神浮動了一下。
Amanda突然敲門,提醒霍念生馬上有會要開。
霍京生正欲再接再厲,見狀只好先行告辭。
Amanda送他回來,一推門,便見老板吊兒郎當(dāng)坐在沙發(fā)上,捏著一只飛鏢向自己比劃。
她面不改色,耳邊只聽咻地一下,飛鏢尾翼旋轉(zhuǎn),裹著氣流,正中靶心。
她側(cè)頭往靶子上看了一眼,語氣平平地說:“這種行為很危險!
霍念生從善如流:“你教訓(xùn)得對。其實我想扎的是霍京生的后腦勺!
他踱步過去,把三支飛鏢拔下來,走回來,扔在收納盒
里。Amanda低頭看了看茶幾,要把小報收起來,放回旁邊的書報架;裟钌人徊剑S手疊了疊:“我自己來就好!
他一手抄兜,一手把那疊紙折了,哐啷一聲,扔進(jìn)廢紙簍。
她出去后,霍念生隨手拉開辦公桌的抽屜。
角落里疊著幾張陳文港的照片。
最上面的那張邊緣歪斜,細(xì)看是因為被剪開了,原本是合照,如今只剩單人的這一半。
但這是拍得最溫馨的一張,照片中的人望向鏡頭,目光繾綣,眉眼像海上縹緲的霧氣。
霍念生低頭看了片刻,譏誚一笑,把所有照片都拿出來,找了個空信封裝好,然后又丟回去。他繼續(xù)把抽屜清理了一下,扒拉出幾張作廢的票據(jù),一并丟進(jìn)了廢紙簍。
*
陳文港不久收到了大伯陳增訴苦的電話。
普通人的勞苦愁煩無非那么幾樣:車子,票子,房子。
家里新?lián)Q了一輛代步車,車貸每個月好幾千,油價也一直在漲;計劃在新城區(qū)買學(xué)區(qū)房,以后給光宗耀祖上學(xué)用,可首付還沒攢齊;兄弟兩個雖然還小,將來給他們倆買房子也要一人一套,不然不好討老婆,可房價不等人,現(xiàn)在就要開始攢,買了房還得有彩禮……
曹律師手筆漂亮,大伯抱怨歸抱怨,但和大伯母兩人未曾敢無理取鬧。
電話打了幾次,見陳文港沒有因為心軟要松口的意思,這件事也只能如此了。
房子本身是登記在陳文港名下,只是使用權(quán)在大伯手里,按照約定清空租客后歸還。
他最近沒顧得回去看,陳香鈴還主動幫他盯著,確保父母沒有偷偷又把房子租出去。
遺產(chǎn)的計算復(fù)雜一些,但也沒有糾纏很長時間。
曹律師雷厲風(fēng)行,一分一厘算得清楚,還加上了利息,陳文港信任他,直接簽了字。
一切發(fā)展得迅速而順利,快得甚至讓人覺得缺乏真實感。
對陳文港來說,父親最后留給他的東西,就是某天突然到來的銀行短信,提醒他戶頭上入賬了一大筆錢。
他看著那條短信心里徒生幾分傷感。
沖淡這種傷感的是陳香鈴悄悄給他發(fā)的消息。
陳香鈴?fù)低蒂I了套高中課本,在利用空閑時間自學(xué)。這件事她沒有別人可講,連跟朋友都是保密的,只好跟堂哥商量。陳文港已看好了補(bǔ)習(xí)學(xué)校,跟招生老師談過,學(xué)籍可以搞定。
不知不覺半個月過去。
鄭家所有人都在忙活。
鄭氏集團(tuán)成立一百二十周年,逢十逢百的紀(jì)念日,總是格外隆重。最近鄭老爺頻繁會見老友,上門拜訪的人明顯多起來。鄭夫人霍美潔則流連美容院,珠寶店,高定店,諸如此類。
慶典是正式場合,光鮮亮相必不可少。
陳文港成年時定制過一套晚禮服,用以應(yīng)對此類場合。定制西裝通常留有放量,以備穿著者隨歲月流逝身材發(fā)福。他瘦倒一直是瘦的,但這兩年身量還在成長,又高了個三四厘米。
他在店里量了新的尺寸。老師傅委婉向他說明,這次再怎么放,褲長也勉勉強(qiáng)強(qiáng)了。
若講究到每個細(xì)節(jié),以重做一身為宜。然而一身高定價格不菲,恐怕能達(dá)六位數(shù),完成周期又需兩周到幾個月不等。
陳文港猶豫片刻,也委婉表示下次再說,這次還是改原來的衣服就行了。
然而兩三天后,店里的人就又給陳文港打電話,請他去試白坯,選面料。
“上次不是濺了你一身水嗎?”霍念生在電話里解釋,“這算賠禮道歉!
陳文港在學(xué)校見到霍念生的助理Amanda,對方等他下課,開車接他去店里。
此時她看陳文港的眼神還是個陌
生人,最多覺得這是老板想泡的對象。
陳文港溫和地向她道謝,Amanda面對他的笑容時有所怔忪。
她有些疑惑地端量他片刻,確信腦海中沒有跟這個年輕人打過交道的印象。
兩人客套禮貌地握了握手。
這是他們這輩子的第一次相見。
毫無疑問霍念生是擅作主張。說實話Amanda最開始也有猶豫。直到見過陳文港,方隱隱摸到,似乎也不是想象中那么回事。他對霍念生有一種近乎無底線的包容,仿佛霍念生做什么都不能惹出他的脾氣。
既然如此,這就只能是一個愿打一個愿挨的情趣了。
她見到的不是真正二十歲的陳文港。
年輕的時候要講自尊,所有尊嚴(yán)維系在一個敏感的平衡點上,仿佛多染一點銅臭、被別人多說一句拜金就不堪重負(fù)。直到過盡千帆,道盡途窮,終究他對霍念生是什么都不在乎了。
霍念生也把能給的都給過他了。到這個份上,還有什么好矯情的呢?
所有人對他的警告也都不是錯,霍念生的底色是一片混沌。
可難道陳文港不知道他是什么人?
他沒準(zhǔn)才是知道最清楚的那一個。
陳文港的禮服解決了,之后鄭寶秋找了一個下午,拽他陪自己去試新的裙子。
男士禮服款式大差不差,可以一套來回穿著,每次更換配飾即可。
時尚界和社交圈對女士要苛求許多。
宴會禮儀沒有明文規(guī)定一條裙子不能穿兩次,但始終會被視為不鄭重。越隆重的場合,越在有錢人之間,攀比風(fēng)氣越為嚴(yán)重。風(fēng)氣如此,沒多少人能完全瀟灑地跳出藩籬。
鄭寶秋定了一條香檳金的禮服,裙擺上綴了大朵的緞帶玫瑰。
陳文港從小到大對陪她挑禮服這件事已經(jīng)駕輕就熟。這些高檔禮服美則美矣,上面往往使用各種刺繡、薄紗、手工花邊,清洗和熨燙就變成很不容易的工作。
它們從設(shè)計階段就幾乎不考慮后續(xù)保養(yǎng)問題,只管怎么絢麗怎么來。
這是曇花一現(xiàn)的消耗品。
出門的時候,鄭寶秋卻悄悄對陳文港說:“其實我上次在這家店里遇到大姐。她……”
她左右看看,壓低聲音:“她好像想問店員能不能借禮服,但是被拒絕了。”
陳文港也低聲問:“她有沒有跟你說為什么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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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章未完,點擊下一頁繼續(xù)閱讀 鄭寶秋搖頭:“她怎么會跟我開口?上业囊路┎涣,不然可以把我這身給她!
這姑娘依然敏感而體貼。
鄭冬晴作為鄭家長女,幾年前嫁給自己的大學(xué)同學(xué)。當(dāng)初她是自由戀愛,鄭秉義雖然不甚滿意,還是遂了女兒的意。姐夫項豪出身小康之家,后來自己做生意,經(jīng)營一家貨代公司。
鄭冬晴婚后經(jīng)濟(jì)與娘家分割。如今她不愿花高昂的價格定制一套禮服,或者至少買一身奢牌成衣,或許說明他們夫妻經(jīng)濟(jì)狀況不那么理想。當(dāng)然,窮絕對談不上。
應(yīng)該是處于仍過得比一般人好的水平,只是無可避免掉出了這個圈層。
但她身上還有家族信托,以及各種理財分紅,本不應(yīng)該落魄至此。
作為家里的老幺,鄭寶秋不適合開口,便把這事推到陳文港頭上。
陳文港嘆氣,去了鄭秉義的書房。
鄭秉義并非對長女毫不關(guān)心,只是不會注意這么多細(xì)枝末節(jié),聽罷表示知道了。
在陳文港出門前,又被鄭秉義叫。骸澳愫问啦チ藝猓綍r何家會有小輩出席。”
他沒有明說是何宛心還是何家駿,還是兩者都來,更沒有說什么意思。
陳文港卻不多問,只管點頭:“我知道怎么做!
鄭秉義是滿意的。他打開抽屜翻了翻,把一把雷克薩斯的鑰匙放到他手里:“這段時間茂勛長進(jìn)很快,我都看得到。這車你自己用,已經(jīng)停在車庫里了,有時間你開出去試試!
陳文港待要拒絕。
鄭秉義說:“拿著,早就該給你配的。你以前說用不著,現(xiàn)在出門沒個工具總不方便!
轉(zhuǎn)頭管家林伯拿了幾份文件給陳文港簽,這輛車直接買在他名下。
與此同時,霍念生送的那身晚禮服,店里派人送到鄭家。
這次再試穿的時候,陳文港才發(fā)現(xiàn)衣服領(lǐng)底繡了字。
定制西裝,要么繡自己的名字,要么繡配偶的名字。
他的衣服上卻赫然繡著霍念生的姓名縮寫。
對此陳文港也只是無奈地笑了笑。
他裝作什么都沒察覺,掛回防塵袋里。
*
鄭氏集團(tuán)慶典的日子如期而至。
當(dāng)日皇冠大酒店門口車馬輻輳,里頭熱鬧喧天。
到處車和人進(jìn)進(jìn)出出,身穿紅色制服的禮賓員和泊車員忙得腳不沾地。
鄭家人和鄭氏集團(tuán)本部高管自不必說,到場的還有各地分公司和辦事處代表、旁支親戚、合作伙伴、媒體記者,擠擠挨挨全是人頭。給鄭秉義面子的不乏名流大腕,政商人士,現(xiàn)場還請了若干當(dāng)紅明星走紅毯,酒店內(nèi)外的安保工作相當(dāng)繁重。
陳文港規(guī)規(guī)矩矩地與鄭玉成、鄭茂勛和牧清站成一排,跟在鄭秉義身后接待客人。
鄭寶秋笑意盈盈,亭亭玉立,蹬著小細(xì)跟,一朵郁金香似的跟在鄭太太身邊。
打眼望去,一個比一個標(biāo)致,宛如芝蘭玉樹之家,令人艷羨。
鄭冬晴攜丈夫到場,和父親及一眾弟妹擁抱。
她珍珠白的晚禮服像一泓雅致的月光。
一家人熙熙融融,在記者的閃光燈下熠熠奪目地合影。
鄭秉義老懷欣慰。
下午已開過面向媒體的新聞發(fā)布會,宴會及慈善拍賣將從傍晚持續(xù)到晚上。
來賓源源不斷到場,而接待實則是件極其累人的工作。
陳文港立在門口,見到許多認(rèn)識的面孔——鄭家的旁支親戚,他基本都認(rèn)得,記得每個人的姓名和輩分。世交家的孩子,他大部分也見過,尤其是鄭玉成熟悉的同學(xué)和朋友。
最早的時候?qū)λ麃碚f,每回這樣的場合都是一場大考。
他會精神緊張,怕鬧笑話,怕不記得人,怕丟鄭秉義的臉。
那時候鄭玉成會盡量跟他貼著站,在耳邊偷偷提醒他,仿佛是他的一個救星。
現(xiàn)在他談吐得體,應(yīng)對自如,不會在任何一個熟悉或陌生人面前露怯。
時間差不多了,大部分重要來賓已經(jīng)進(jìn)入內(nèi)場。
最后幾波賓客到訪,陳文港悄悄對了下名單。
冷不丁入口又掀一陣喧嘩,他一抬頭,隔著人群看到霍念生。
霍念生未攜其他女伴,Amanda高挽發(fā)髻,有分寸地挽著老板的手臂伴隨出席。
然而他是被群狐朋狗友簇?fù)碇M(jìn)來的,陳文港沒機(jī)會迎上去,眾人已載笑載言進(jìn)了內(nèi)場。
鄭家人已經(jīng)都進(jìn)去了,沒人留意到陳文港。
宴會廳打通了三塊場地,有舞池,有樂隊,臺下有冷餐,臺上有歌手獻(xiàn)唱。
賓客云集,高朋滿座。
陳文港忌酒,端了一杯雪梨汁假充香檳。好在無人計較。
到了這個時候,他反而空閑下來,因為沒什么人主動找他攀談。
在這種場合,如果用有色眼鏡把人分個三六九等,他無疑還是最底下的那環(huán)。
鄭家宴會上,最搶眼的永遠(yuǎn)是鄭玉成和鄭茂勛
,鄭寶秋身邊圍繞的蜂蝶這兩年也越來越多。牧清再冷清,至少是鄭秉義的正經(jīng)子侄,只有陳文港身上是最沒利可圖的。
如同俞山丁,司機(jī)的兒子是他身上洗不去的烙印。
但這不是什么需要自卑的事,只是十分無聊。
鄭茂勛忽然過來,搗了搗陳文港:“看你十點鐘方向!
陳文港早就看到了。
他的十點鐘方向是紅裙似火的何宛心,她一來就黏上了鄭玉成。
那兩人被眾星拱月地圍在中間,想令人忽視都難,旁邊不少人起哄喊“嫂子”。
有的人是不知情,有的人是故意的,似有若無的眼神幸災(zāi)樂禍地往陳文港這邊瞟。
何宛心面色飛霞。
這又是一件無聊至極的事。
陳文港拍了拍鄭茂勛的肩膀,端著杯子轉(zhuǎn)身走了。
鄭玉成這會兒卻如芒在背。
場合特殊,眾目睽睽之下,不容許他做出任何失禮行為。何宛心牛皮糖似的往他身上貼,翻臉翻不得,甩也甩不掉。他環(huán)視一周,搜尋著陳文港的方位,卻只看到一個離開的背影。
重重衣香鬢影遮住了他的視線。
拉扯良久,最后鄭玉成借口要準(zhǔn)備講稿,才勉強(qiáng)脫身。
鄭玉成一走,起哄的朋友也散了,沒了樂子,三三兩兩去別處聊天。
何宛心揚(yáng)了揚(yáng)下巴,四下環(huán)顧后向角落走來。
她用下巴示意:“去,你給我端杯酒來!
陳文港面不改色地看著她,叫了聲“何小姐”。
他已經(jīng)主動避讓,何宛心還沒忘記找來示威,好在這次鄭寶秋就在不遠(yuǎn)處,一扭頭,過來維護(hù)自己人:“怎么了?要酒?那你叫服務(wù)員嘛,又不是沒長嘴!
她招了招手,腕子上的碎鉆手鏈閃閃發(fā)光。
路過的服務(wù)員立刻端著托盤過來。
何宛心取了一杯,傲慢開口:“原來是我看錯了,還以為哪個端酒的杵在這里偷懶!
鄭寶秋反唇相譏:“那你可能眼神不太好。我家的醫(yī)生不錯,要不要給你聯(lián)系方式?”
何宛心瞪她一眼,忽然冷笑起來。
她望向陳文港:“原來你不只靠男人袒護(hù),還喜歡躲在女人身后!
陳文港依然保持著微笑,鄭寶秋臉上已然冷若冰霜。
但是沒必要在這里大鬧起來,陳文港略略欠身:“我先去那邊了!
“走什么呀。”何宛心連諷帶刺,“軟腳蝦被戳了痛腳,心虛了?”
不等陳文港轉(zhuǎn)身,有只手穩(wěn)穩(wěn)地攬上他的肩膀。
霍念生微笑著問:“你們在聊什么,這么熱鬧?”
鄭寶秋臉色稍霽,喊了聲“表哥”。
她的目光落在陳文港肩上的那只手上,睫毛小扇子似的忽閃了兩下,欲言又止。
霍念生攬著陳文港,仿佛與他是十分親密的朋友,嘴上問何宛心:“你哥哥何家駿怎么沒來?聽說他前陣子在餐廳打了人,是正在家挨罰么?”
何宛心冷道:“小道消息也當(dāng)真?霍公子,搞不清楚就說話,怕不要被人笑話!
鄭寶秋蹙起秀氣的眉頭:“你這人還有完沒完?”
“抱歉,我是不太會說話,別人都習(xí)慣了。”霍念生說,“這一點我就特別欣賞鄭家,家風(fēng)好,有教養(yǎng)。大家家世都差不多,但教養(yǎng)不是人人都有的。何小姐,你說是不是?”
何宛心怒視他,還要再說什么,麥克風(fēng)的聲音吸引了全場注意。
接下來的環(huán)節(jié)鄭玉成將上臺主持,然后請董事長鄭秉義致辭。
自然何宛心不會錯過,她又剜了眼霍念生,哼了一聲便轉(zhuǎn)身去了前排。
霍念生仍是笑
盈盈的,然而陳文港也沒時間多待了,他深深看霍念生一眼,低聲道謝,又歉意地說了聲“少陪”,便和鄭寶秋一起去幫忙安排貴賓坐席。
霍念生注視著他清瘦的背影穿過人群,笑了笑,端了杯酒走開。
整套流程順利進(jìn)行。鄭秉義回顧了鄭氏一百二十年走過的風(fēng)風(fēng)雨雨,以及自己半生功績。
鄭玉成英姿勃發(fā),完美亮相,明天的報紙頭條大概可以取標(biāo)題“虎門無犬子”。
待鄭秉義講完話后,全場響起合宜的掌聲。
接下來到慈善拍賣會之前暫時就沒其他安排了。
陳文港不想再被何宛心看到,這次躲去陽臺,哪知鄭茂勛聞著味兒似的也來了。
他還帶了一個年紀(jì)相仿的朋友。
“這是我同學(xué),戚同舟!编嵜瘎紫蜿愇母蹟D眼,“記得嗎?給過你聯(lián)系方式!
“你好!标愇母巯仁怯X得耳熟,立刻想了起來,他伸出右手,“陳文港!
“啊……你好!逼萃墼静淮笞咝牡乇煌线^來,一照面,直勾勾地撞進(jìn)他眼眸里,突然忘了怎么說話,“我姓戚,不是,我是說,哦,咱們倆有好友的。”
到底什么時候介紹的——那群衰仔怎么沒一個提醒他是個大美人?
“太忙了,沒顧得聊過,不好意思。”陳文港仍笑著,往后抽了抽手。
戚同舟才發(fā)現(xiàn)還握著人家,忙不迭把手松開:“不不,是我不好意思。”
“感情你們就白加了個好友?”鄭茂勛拐了陳文港一下,“你行不行呀!
“我的問題,我的問題!”戚同舟連忙否認(rèn),卻卡了殼,“我就是……”
就是什么?
戚同舟被美色晃花了眼也晃花了腦子,一時間竟然接不上后面的話。
他剩下一個想法,就是照自己腦門來一錘子。
真是丟人丟到姥姥家了。
就在來之前他還嗤之以鼻——結(jié)束上一段戀愛后,以前的老同學(xué)認(rèn)定他沉浸在失戀的灰暗里,不知道誰出了個餿主意,說什么治療心傷的好辦法就是開啟一段新的戀情。
結(jié)果好了,一時間,戚同舟被損友們輪流轟炸。
他被搞煩了,索性來者不拒,收到一個聯(lián)系方式他就申請,加完就屏蔽不管。
列表里就這樣躺了N個連聽都沒聽過的陌生人。
戚同舟以前不信什么一見鐘情的鬼話。
現(xiàn)在他信了。
戚同舟差點不知道自己找了個什么蹩腳的理由溜走的。
他躲在洗手間隔間,拿手機(jī)翻半天,找出個聯(lián)系人,噼里啪啦一頓輸出:
“你給我介紹對象,為什么事先不帶照片?”
對方一頭霧水,然而聽了原委,毫無同情,險些笑噴。
“哦你說那個啊,茂勛就沒給我照片啊。再說你都加好友了,不會自己要?”
“我完了!逼萃坂卣f,“我剛剛見到真人了!
“那不是很好嗎?”
“好你個頭,現(xiàn)在我該怎么解釋,說被盜號了可行嗎?”
“嚯,沒見面把人晾一邊,見了面巴巴地往上撲,見色起意。”
“我知道,我真是一個膚淺的人!逼萃蹧]有饒舌的心情,“但也不算見色起意吧,你不懂,他真的就是,不光好看,主要是氣質(zhì)的問題,又得體又溫柔……”
“怎么不懂?有仙氣兒的,但你把人晾了十天半個月沒理。”
“……”
“是不是直接給你介紹下一個?”
“滾滾滾!
戚同舟調(diào)出聊天界面,思考良久,先把自己的昵稱實名了,改成“戚同舟”三個字。
然后開
始編輯對話。
陳文港手機(jī)震了一下,他一只手里還端著酒,摸出手機(jī),低頭看了一眼。
見是戚同舟給他發(fā)了條消息:“那個,你好!
然后立刻撤回了。
然后戚同舟發(fā)了個握手的卡通兔子表情。
然后又撤回了。
然后便陷入了漫長的“正在編輯中”,遲遲沒有再發(fā)過來。
陳文港笑笑也不以為意。
長相出挑的人鮮少會不知道自己的容貌優(yōu)勢。上學(xué)的時候情書按打收,愛慕的眼神紛至沓來,早就是習(xí)以為常的事。受到的優(yōu)待多了,容易讓人迷失自我,自以為多了不起。
直到你毀過一次容,再徹底失去這一切,就會懂得什么叫世態(tài)炎涼。
陳文港沒立刻把手機(jī)收起來,把鄭茂勛叫到落地窗窗簾后面。
“你要是真的想還人情,能不能幫我個忙?”
“什么?”
他調(diào)出慈善拍賣圖錄的電子版:“想請你幫我拍個東西!
那一頁藏品是只古董琺瑯懷表,文案里浪漫地描述,這是一只愛情表。
表盤黃金質(zhì)地,鑲了一圈細(xì)密的珍珠,繪制的是羅密歐和朱麗葉秘密相會的場景,色彩鮮艷,也算精巧,但夾在各種機(jī)構(gòu)和個人藏家捐出來的藏品里,值不了幾個錢。
后面還有只哥倫比亞祖母綠的手表,制表工藝和寶石設(shè)計方面都比它搶眼得多。
這種五顏六色的小玩意要說鄭寶秋會喜歡還差不多。
鄭茂勛狐疑地問:“你讓我?guī)湍闩模磕阕约号牟痪托辛??br />
陳文港說:“怕有人瞧不起我窮酸,看見我要買,故意抬價呀!
鄭茂勛頓了頓,也不是沒這個可能,無聊的公子哥互相搶東西,是常見的惡作劇。
陳文港自己倒笑了:“也是事實,我預(yù)算頂多十萬,超過這個數(shù)就放棄!
“你怎么不拜托鄭寶秋?”
“她是女孩,她拍這個愛情表送給我,給別人看到,萬一說閑話呢?”
“難道我就不要名聲啦?”鄭茂勛叫起來,“你沒想過你還是個同性戀呢!”
陳文港一把捂住他的嘴,鄭茂勛也嚇一跳,悄悄探頭看看,好在沒引起別人注意。
“好了不逗你,我本來是拜托寶秋的!标愇母壅f,“但剛剛你不在,她給我?guī)颓,懟了何宛心幾句,這下她舉牌何宛心多半要抬價了。如果你不方便,也不強(qiáng)求。”
鄭茂勛被勾起了好奇:“你先告訴我你為什么要拍這個東西?”
陳文港說:“我記得以前我父親送過我母親一只這樣的懷表!
其實他對母親的印象早就很模糊了,只記得父親把東西收在一個帶絲絨的匣子里,有時候拿出來看看,說這是結(jié)婚的時候送給他母親的,現(xiàn)在先收著,以后給他傳家。
“既然是遺物,怎么不在你手里?”鄭茂勛聽了更不解。
“我爸爸死了以后,很多貴重的東西都是我大伯拿去保管。當(dāng)然,對你來說也沒多值錢。就是一些集郵冊、紀(jì)念幣之類的東西?偸俏耶(dāng)時小就同意了,后來他告訴我弄丟了!
陳文港以前很少說自己的事,這還是鄭茂勛頭一回聽說。
“前陣子曹律師幫我去清算,清單上這些東西都不全了,他折價賠了點錢。所以肯定是真的沒了?赡茉缧┠暾业讲丶,偷偷拿去賣了吧!
鄭茂勛難得沉默片刻:“行吧,我?guī)湍闩貋砭褪橇恕!?br />
陳文港其實比他想象的看得開:“你試試看,沒有緣分也不強(qiáng)求。這表只是和我印象里有點像,我也沒法確定是不是原來那只。物件只是物件,留個念想而已。”
鄭茂勛執(zhí)拗勁又上來了:
“少廢話。我說能幫你弄就幫你弄。”
陳文港看他這勁頭,忽然擔(dān)心再給拍個天價出來:“你別太夸張!
這場拍賣前世已經(jīng)經(jīng)歷過一次,那次陳文港是找鄭玉成幫忙舉牌。
結(jié)果半路殺出程咬金,霍念生不知犯什么神經(jīng),非要跟鄭玉成對著干,又有其他樂子人幫忙攪混水,抬出一個不合理的高價,陳文港便按住鄭玉成放棄了。
這只愛情表最后不記得被哪個小開拍走了。
陳文港只好當(dāng)和它無緣。
他是真的不執(zhí)著,物件只是物件,逝去的人早就逝去了,不過生者給自己留個紀(jì)念。
在場內(nèi)逛蕩了差不多一個小時,拍賣會開始。
酒店工作人員重新布置了場地,廳內(nèi)一張張圓桌,所有賓客自行擇座。
陳文港和鄭寶秋、鄭茂勛一桌,戚同舟借著同學(xué)的名義,期期艾艾跟著他們坐了。
開頭幾樣藏品不過熱身,壓軸戲是要往后排的,因此進(jìn)行得不溫不火,只零星有人舉牌。
陳文港想要的懷表就屬于這些氛圍組,便宜,起拍價不過兩萬,每次加價五千。
主持人宣布開始,鄭茂勛沉住氣,等過了十秒無人響應(yīng),才緩緩舉起牌子。
舉了幾次,抬到五萬多,也就沒什么人感興趣了。
主拍人公事公辦宣告:“五萬五一次——五萬五兩次——”
他最后問了一句:“還有人想再出價嗎?”
鄭寶秋趴到陳文港耳邊,悄悄地說:“就告訴你不用擔(dān)心嘛,穩(wěn)了!
不料何宛心朝他們的方向瞥了一眼,突然開口:“六萬!
鄭寶秋眉頭一皺,陳文港以眼神安撫她,示意沒關(guān)系。
被妹妹在桌下狂拍的鄭茂勛繼續(xù)舉牌:“六萬五。”
何宛心說:“七萬!
陳文港嘆了口氣。
鄭茂勛哪里是個肯服輸?shù),兩人五千五千地往上加?br />
有陳文港的囑托,鄭茂勛還是克制的,盡量壓著價格,何宛心卻擺明咬住不放,看向他們這桌的眼神滿含惡意,一時間宴會廳里兩個年輕人的聲音此起彼伏。
明眼人都看出這是杠了起來。
到了十萬這條線時,陳文港扯了一下鄭茂勛的袖子,暗暗向他搖頭。
然而鄭茂勛何時受過這樣的憋屈,大不了這個錢他出:“十五萬!”
何宛心依然涼涼地說:“十五萬五千!
鄭茂勛咬著腮幫子瞪她:“二十萬!
何宛心說:“二十萬五千!
不明所以的戚同舟都小心翼翼地跟著喊了聲“二十一萬”。
然而收到男神示意不要添亂的眼神,立刻又緊緊閉上了嘴。
眼看鄭二公子和何小姐戰(zhàn)火升級,另一個突如其來的聲音插進(jìn)來:“二十五萬!
開口的是鄭玉成。
同時手下一條消息發(fā)了出去:“這是我弟弟妹妹想要的東西,給我個面子,不要鬧了。”
大屏幕上清晰地以360°視角展示拍品細(xì)節(jié),再精美也只是塊普通的古董表。
主拍人經(jīng)驗豐富,處變不驚,耐心地等他們繼續(xù)。
何宛心看到了消息,含嗔帶怨地望鄭玉成一眼,堅持叫價:“二十五萬五千!
此時鄭茂勛也有些動了真火,一拍桌子:“三十萬!”
何宛心不依不饒,與他針鋒相對:“三十萬五千!
雖然不知道幾個后生為了什么原因打起來,當(dāng)戲看倒是很有意思。
只有坐在主席臺的鄭秉義臉色已經(jīng)有些不虞,其中兩個都是他的兒子,此時做派無異胡鬧。身邊還有老朋友在偷偷問他,到底發(fā)生了什么事。
就在這時候,人群中又有個牌子舉起來——
“一百萬!
全場嘩然,所有目光集中到舉牌的人身上。
“你們幾個磨不磨蹭?”霍念生嗤笑一聲,他的眼神像看了個笑話,“要不然就干脆一點,要不然就別學(xué)大人玩拍賣。小朋友們,你們這一點點螞蟻上樹的,準(zhǔn)備拍到什么時候去?”:,,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