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里面那個賭博的——賭狗已經(jīng)不算人了,反正也沒有悔改的希望,可以拿他殺雞儆猴!被裟钌f, "嚇嚇剩下的那幾個,讓他們指認幕后主使,不要搞得到最后又出現(xiàn)翻供的情況。"
“我也是這個意思,您放心,警方那邊壓力也大的,而且也怕引起輿論!薄八麄兊纳鐣P(guān)系也去摸一下,父母,孩子,老婆,世界上總還有幾個在乎的人吧!
"這種小型霸凌團伙,在服刑期間又犯新罪,屬于不思悔改,性質(zhì)更惡劣!弊B蓭熣f,“法律上肯定要從重判決,跑是跑不掉的。他們內(nèi)部也不是鐵板一塊,我想總會有人先松口。"
霍念生收了線,神色冷淡。這時他剛到樓下,在草坪旁邊駐足,突然回頭向樓上張望。
住院樓是一棟六層高的建筑,屬于陳文港那間病房的窗戶,此時還亮著一扇柔和的白光。
由于不是每個病房都住了人,很多房間是黑的,黑暗中亮起燈光的那些,猶如點點星河。
那星河久久映在霍念生瞳中,在他的臉上,映出一種自己也沒有察覺的柔情和憐憫。
事實上倒不是霍念生不愿天天探視,也并非他不想陪對方多待一會兒。
與其說是他自己不想去,不如說陳文港其實不需要他。
拯救是個聽起來偉大的詞,也充滿了自我感動。不是但凡出現(xiàn)一個肯收留他的人,就都值得他去感激涕零;裟钌阉麚旎丶遥瑳]想過那些多余的東西。他像撿回一只流浪貓,還是受過虐待的,看著它小心翼翼,充滿戒備,需要治療,需要休養(yǎng),需要一個安全的空間。
這一切都多過需要一個不熟悉的人在旁邊自作多情。陳文港前后共在醫(yī)院住了一個多月。
辦理出院的時候,秋天徹底結(jié)束了,天氣預(yù)報有冷氣來襲。
他算是無家可歸了,所以沒有選擇,還是搬回霍念生云頂大廈那套公寓。出院當天霍念生去接他。
司機老李和Amanda幫忙收拾東西,陳文港其實已經(jīng)提前打包過了,一樣樣井井有條地擺在病房角落,只需要司機搬下去;裟钌鷥墒殖,站在窗邊他總是往外眺望的地方。
他看著司機在樓下開后備箱,不知道這一成不變的視野有什么風(fēng)景好看。霍念生這樣琢磨著,突然回過頭,陳文港靜靜坐在床邊。察
覺望過來的視線,陳文港抬頭看向他,回以詢問的眼神。有一刻,霍念生心里涌上一股說不清的情緒,像冬日的鵝毛大雪,頃刻之間紛紛揚揚。
其實本城很少見雪。倒是在他出國的日子,曾經(jīng)滿世界游逛,也有時候是去談生意,在那些緯度更高的城市,在瑞士、在芬蘭、在雪城,才見過這樣的景象。
霍念生回想,那時候他一走了之,外面天大地大,把記憶里那個小孩子遠遠拋在身后。
然后再一轉(zhuǎn)眼,不知怎么,對方就真正長大了。
但不是每個人的成長都要伴隨著慘痛的教訓(xùn)和代價。
Amanda拿著出院單進來,感覺到一點不一樣的氣氛,霍念生說: “走吧!标愇母郾愀厝,到了公寓,霍念生突然又問了一遍: “你一個人行不行?”陳文港頓了頓,遲疑地問他: “你還是不在這里住,是嗎?”意義不明地。霍念生笑了笑,反問: “你是希望我在這里住,還是不希望見到我?”
陳文港錯解了他問這個問題的意思,他沒聽明白霍念生是在征求他的意愿。
怔愣間,霍念生看他片刻,拎起西裝外套,說以后再決定,讓他先睡便出了門,可能是去泡夜店了,或者還有別的應(yīng)酬,陳文港也不太清楚。
這之后,霍念生也沒明確地說住還是不住,反正他是業(yè)主,來去自由。云頂大廈這套公寓,霍念生隔一兩天會過來一次,有時候會留在公寓主臥過夜,有時候只是回來吃個飯就走。
飯是護工做的——出院以后,Amanda不再跟著陳文港了,但公寓這邊多請了一個人,姓王,據(jù)說護理常識和經(jīng)驗都很豐富,而且有營養(yǎng)師資格證,她接手了照顧陳文港的工作。
最開始陳文港覺得沒必要,他是想婉拒的,這樣專門請一個護工在家里,未免顯得他像個沒用的人。但這件事不由他做主,是霍念生的主意,請也就請了。何況對于這位護工王姐來說,雇主家是住高級公寓的富豪,出手大方,她自己也愿意留下待著。
就這樣,她負責(zé)監(jiān)督陳文港吃藥,以及制定營養(yǎng)食譜,給他準備一日三餐。和Amanda一樣,她也會向霍念生報告家里的情況,這些陳文港都知道。試了兩周,相安無事。
平心而論,陳文港算是個好伺候的對象。護工面對的經(jīng)常是喪失自理能力的病患,他遠沒到那個程度,也沒有脾氣
古怪、頤指氣使的毛病,平靜得像一株只需要定時澆水的植物。
就算聽到王姐背地里打電話,講自己照顧的“那個瞎子”,他也不過裝聾作啞而已。
王姐制定了豐富多樣食譜,貼在冰箱上,但平時不一定會按照食譜執(zhí)行。霍念生回來吃飯的時候,家里飯桌上往往色香味俱全。如果他不在家,出現(xiàn)清湯寡水的幾率就會大一些。
但對于吃什么,陳文港不是很在意,所以同樣并不計較。
這晚上,霍念生進門的時候,剛過晚上8點,但聽說陳文港已早早睡下了。王姐正在廚房,她聽見聲音,擦著手走了出來,廚房飄出一股香味,是火上還煲著湯。
她問雇主要不要給他盛一碗,霍念生一邊換鞋,一邊隨口說不用,她解釋陳文港沒吃的原因:“陳先生今天去超市,遇到了一點不愉快的事!
"怎么了?"霍念生扯領(lǐng)帶的手緩了半拍。
"也沒什么,只是遇到兩個不懂事的小孩,追著他喊了幾句‘''獨眼龍''!彼f, "所以我看陳先生就不太高興了,還跟他們家長爭執(zhí)了幾句,然后就回來了。"
霍念生“哦”了一聲: "當時你也在?你怎么說的?"“那是……小孩子嘛,直來直去的,總不能跟他們一般見識!"算了,他晚上什么都沒吃?"“陳先生說沒胃口,只吃了點水果。”
霍念生乜了她一眼,腳下一踢,把換下的鞋攏到門口。
王姐察言觀色,因為湯差不多好了,她回廚房把火關(guān)了,把陶瓷鍋端到流離臺上,動也沒動,跟霍念生打了個招呼便回保姆房休息了。
然后霍念生站了片刻才進廚房,拉開冰箱,拿出罐氣泡水,順道往冰箱里掃了一眼。雖然時令是冬天,冷藏室里有一層塞著滿滿當當各色水果,進口的和反季節(jié)的都有。
其他分區(qū)儲藏著有機菜蔬,另外,冷凍室里有各種高檔肉類和海鮮,冰箱里好東西基本沒斷過,多貴的食材都能在這里找出來。霍念生自己生活鋪張慣了,養(yǎng)一個人更不至于摳搜。
陳文港上床得早,翌日醒得也早,凌晨六點就醒了。
客廳里干干凈凈,毫無動靜,一開始他還不知道昨晚有人回來。突然聽見聲音的時候,陳文港正在陽臺上,對著欄桿
抽煙。
平時霍念生起不了這么早,今天是個例外,還把陳文港嚇了一跳。他扭回頭往里看,只見霍念生睡衣外面披著衣服,王姐在他面前顯得很委屈,隔著門聽不清在說什么。
霍念生臉上是一片皮笑肉不笑的神情,陳文港拉開玻璃門,她像是見了救星:
"哎呀小陳,你跟老板說說,我平時做事怎么樣,盡不盡心,你是知道的嘛……"
陳文港牽了一下唇角,撣了撣煙灰,沒吭聲。她偷懶的時候,陳文港沒興趣打小報告,至于為什么突然要被攆走,他一樣的不聞不問。冷眼旁觀,仿佛對他人的死活毫不關(guān)心。
王姐顯然舍不得這個錢多事少的差事,但還是不得不走了,離開時含怨瞪了他一眼。陳文港已經(jīng)背過身去,繼續(xù)抽煙,也就什么都沒察覺。
王姐收拾了一個旅行包,花了半個小時,霍念生不知是不是回去補了一覺,又過了二十分鐘才出來,到廚房里翻了點吃的,也來到陽臺上: “你怎么起那么早!
陳文港道了聲早: “我昨天睡得早,還不知道你來了,一點動靜都沒聽見。”最近寒潮過境,氣溫倏忽又降了七八度,一下有了天寒地凍的感覺。
室內(nèi)裝著中央空調(diào),恒溫恒濕,保持著舒適宜人的狀態(tài),但陽臺是半開放的,冷風(fēng)嗖嗖地往里撲。陳文港在睡衣外面套了件薄毛衣,衣領(lǐng)扯得平整,領(lǐng)口露出一截修長白皙的頸子。
陽臺封著欄桿,他仰著頭,透過牢籠張望被分割的天空,像只困住的鳥。
霍念生把他的輪廓收在眼底,給了他一個牛角包。
陳文港接過來揶揄: "原本就說了不需要護工,請來了又把人家趕走。"霍念生說: “你喜歡那樣吃里扒外的?再把她叫回來還來得及!标愇母蹞u頭,把指間的煙搭在煙灰缸上,兩口吃了面包: "不了,好的壞的都沒必要。"
他特地把一只水晶煙灰缸拿到陽臺上,顯然已經(jīng)是慣犯了。缸里堆著滿滿的煙灰和煙蒂,正在燃燒的這根,軀體一點點縮短,霍念生問: “住院的時候不是都戒了,怎么又抽上了?”
說話間陳文港已經(jīng)把它撿了回來;裟钌蝗簧斐鍪,從他手里渡過去,陳文港自知理虧,松了手,那半支煙卻被霍念生放到自己嘴邊,微微垂下頭,深深地吸了一口。
br />陳文港怔了一下,尚來不及反應(yīng)過來,他張大眼睛——霍念生把煙頭按在水晶煙灰缸里,撈過他的后腦勺。一時間,陳文港甚至沒有生出掙扎的想法,或許因為對方的動作算是溫柔。
霍念生低下頭,含著他柔軟的唇瓣,輾轉(zhuǎn)廝磨,溫?zé)岬挠|感覆蓋,同時傳過來的還有煙草的味道和質(zhì)感。腦內(nèi)轟然一聲,像有煙花炸開,一簇簇五光十色,繁盛光明。讓陳文港在那瞬間,想起許多煙火盛放的場景——游樂場嘉年華,元宵節(jié)的街市,海邊的篝火派對……
他腦海中響起無數(shù)人聲鼎沸和歡聲笑語,然后它們漸次凋去,歸于無有。陳文港像只牽線木偶,任憑霍念生把手從腋下環(huán)過,將他摟在懷里。
霍念生動作不算急切,他循序漸進,掌握節(jié)奏,在短暫的時間里,陳文港失去了一部分思考能力,記憶功能卻異;钴S。他回想起的是幾年前的鄭玉成,和那個生日宴會結(jié)束后的夏日夜晚。還沒撤去的彩燈下,紅藍光影勾勒出的輪廓光,隱秘的告白和一個生澀的親吻。
往事還清晰得毫發(fā)畢現(xiàn),似乎就發(fā)生在昨日。
比起那個還沒脫去少年英氣的鄭玉成,霍念生是截然不同的另一種人,另一種男人。
鄭玉成意氣風(fēng)發(fā),帶著對愛情勢在必得的朝氣。霍念生不一樣,他游刃有余,又若即若離,精準掌握自己想要的距離,給人帶來本能的危險感。
仿佛只要你落入他手里,就有沒有再逃脫的可能。
陳文港把兩只手抵在他胸前,松松緊緊,最后他還是抓住了霍念生的衣服。
直到手機鈴聲不厭其煩響到第二遍,昭示這不是騷擾來電,打電話的人多半真的有事。兩人驟然分開,響的是霍念生的手機,他理了理陳文港的領(lǐng)子: “進去吧。外面冷。”陳文港進了客廳,卻有種不知何處容身的感覺。
他才發(fā)覺自己臉上燙得像著了火,剛剛發(fā)生的一切,猶如精神錯亂虛構(gòu)出來的妄想。
然而唇齒之間還留著吮吸的觸感和溫度,真真切切。他回過頭,霍念生還在陽臺上講電話,神色自如,甚至有說有笑,仿佛剛剛旖旎的畫面里主角不包括他自己。
陳文港也隨之冷靜下來,這個親吻,比起旖旎,不如說震驚更甚。
內(nèi)心的不解和困惑像個越轉(zhuǎn)越大的漩渦,將他整個人裹挾其中,身為竹馬的鄭玉成,那一場表白來得天經(jīng)地義,像霍
念生這樣的人,又是為了什么?他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嗎?
陳文港低著頭,看到自己袖子在煙灰缸里蹭了灰,他撣了撣,推開浴室的門。擰開龍頭,雪白的水流嘩啦沖出,他抬起頭,洗手臺上方鏡面明亮。里面的人正用一只眼睛回視他。
霍念生掛了電話,又在陽臺待了半分-->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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視線里沒有陳文港的影子,霍念生等了一會兒,只等來一聲巨響,嘩啦一聲,震耳欲聾,幾乎上下樓層都能聽見。光聽這個聲音,都能猜出什么打碎了,他一個箭步,拉開浴室的門。
陳文港扶著洗手臺,見霍念生進來,他松開手,往后退了一步,后背貼在冰冷的瓷磚上。推拉門正對面,原本光潔耀人的鏡子,呈放射狀鋪開蛛網(wǎng)似的裂紋。
大部分鏡片還靠背膠貼在墻上,一部分細小的碎片掉到洗手池里。它們互相反射,映出無數(shù)個陳文港,和無數(shù)張畸形殘變的面孔,在鏡子里,他露出一種冷漠得像被附了體的目光。
霍念生屈指敲敲長虹玻璃,示意自己過來了: "怎么了?沒事吧?"陳文港把視線轉(zhuǎn)向他。
他盯著霍念生看了幾秒鐘,擠過他,轉(zhuǎn)身回房間去了。
雖然家里無端遭遇橫禍,霍念生也沒露出什么氣惱的反應(yīng)。他只是留在浴室,低頭看了看水池里的玻璃片,拾起一片,神色依然平靜,但腦子里還是陳文港剛剛向他看過來的表情。
霍念生推開次臥的門,陳文港裹著被子躺在床上,面朝著墻;裟钌嶂t(yī)藥箱走過去,: "手劃了沒?"
陳文港不聲不響,過了半分鐘鐘,還是坐起來,把手伸出來給他看。
尾指底下的皮膚有道口子,霍念生拿碘伏給他擦了,還開了個玩笑: “這么實誠,用自己的手砸,浴室里沒有別的工具了?"陳文港還是沒說話。
他又安慰: "好了,不要多想,之后整形手術(shù)都可以整的。"
對這句話陳文港終于有了反應(yīng),他苦笑一下: “不是這個問題!
霍念生問: "那是什么問題?"
陳文港收回視線,過去他從來不是個刻薄的人,別說發(fā)飆,跟人爭執(zhí)都很少有過,此時他陷入一種自厭的情緒里,心里頹敗得厲害。他更希望霍念生
擰著眉頭,質(zhì)問他怎么回事。
霍念生重新給他蓋上被子: “你別管了,躺一會兒吧。”
出去的時候他帶上了門,陳文港躺到枕頭上,胃里像塞了石頭,既燒心又反胃。
腦中一片糟亂,綻放的煙花和那些熱鬧的聲音又回來了。旋轉(zhuǎn)木馬的音樂,討價還價的鼎沸人聲,音響里帶著電子音的舞曲和年輕男女的歡呼,他們說笑,尖叫,在耳旁盤旋不去。
那些場景都不再能給人帶來快樂,變得無聊而毫無意義。
陳文港翻了個身,無論承不承認,剛剛在霍念生吻他的時候,的確給了他一種被喜歡、被追求的幽暗歡欣。事到如今,只有這個人還能給他一點希望。他也做了許多心理準備,有時候他以為自己的勇氣已經(jīng)夠了,但現(xiàn)實還是會一遍遍擊碎他,讓他的妄想顯得一文不值。
負責(zé)干活的王姐走了,中午沒人做飯,浴室里還成了一片狼藉。
但解決起來又都不是什么大麻煩,霍念生都沒去麻煩助理。他打了個電話,過半小時,很快有廚師上門處理食材,冷盤熱菜的擺了一桌。
然后他才又敲響次臥的門: “我能進來嗎?”
陳文港聽見他聲音,坐起來理了理頭發(fā): "門沒鎖。"
霍念生推門進來,只是說: “餓了么?出來吃飯吧!
陳文港不知是睡了一覺,還是干躺了幾個小時,頭發(fā)亂糟糟的,他用手理了一下,用沙啞的聲音道了歉,慢吞吞把兩條腿挪下去: “剛剛不是有意朝你發(fā)火,希望你不要計較!
他說得刻板生硬,口齒有些模糊,像是小學(xué)生頭一次被教導(dǎo)怎么說正式的道歉語。
霍念生笑了笑: “是嚇了我一跳!标愇母厶ь^看他,他靠著門,依然是那種揶揄的語調(diào), "鏡子不要就不要了,沒傷到人就可以了。吃飯吧。"
霍念生表現(xiàn)得寬宏大量,他容忍了陳文港無端的爆發(fā)——被病痛折磨的人,時間長了,脾氣難免變得古怪,人之常情。兩人坐在餐桌旁吃飯,誰都沒有再提這茬。
到晚上,霍念生又出去了。
只有浴室還維持著一副案發(fā)現(xiàn)場似的慘狀。
其實下午吃過飯就有工人上門,清理慘劇,把原本的鏡子拆了,碎片掃了,卻沒有再換一面新的
上去。之后陳文港再去浴室洗漱的時候,抬頭就只剩下光禿禿的墻面。
其實他自己也不適應(yīng),但這是他莫名其妙破壞的,又沒有資格去問什么。后來再過兩天,這塊墻上換成了一副凹版裝飾畫,刻了一束盛放的百合。
那畫漂亮歸漂亮,只是不倫不類地裝飾著洗手臺上方的空間,顯得有些滑稽,沒有誰家里會裝成這個樣子。但事實上,經(jīng)過這一次,公寓里能夠照人的光面都肉眼可見減少了許多。
以前玄關(guān)的換鞋凳對面,鞋柜柜面貼著光滑的金屬片,酒柜柜門用的也是反光玻璃。
這些能照出人影的東西在不知不覺間一點點從家里換掉了。
剩下有限的兩三面鏡子,裝在衣帽間的柜子,需要打開才能看到。
陳文港知道霍念生誤解了什么,他其實不是單純害怕看到自己的尊容。他的抗拒來自一些更深層面的東西,比如恐懼未知的未來,和不可能再擁有的親密關(guān)系。
但這一點很難解釋明白,甚至是他自己也沒想通的事。日子還是要過,在這之后,霍念生又請了個新的保姆。
這次的阿姨姓孟,五十來歲,不是專業(yè)做護工的,但脾氣比上一任好,手腳比上一任麻利,各方面看起來更合適。她唯一的毛病只有嘮叨,陳文港不喜歡出門,她就要不停勸說,叫他不能總悶在家里。
有時是她要去超市,會叫上年輕人一起,或者她騰出時間,專程陪他去公園散步。如果陳文港實在不愿意,這個拉鋸的過程可以持續(xù)很久,直到他妥協(xié)為止。但話說回來,如果她不這樣努力,陳文港的確可能一連十天半個月都不出門。
他把自己關(guān)在房間里,畫地為牢。畢竟出了門,無論走到哪,遇到誰,總會遇到異樣的眼神。但不出門還不光是這個原因,更主要的是,他對迎面走來的陌生人心懷恐懼。
有時陳文港覺得恍惚,世界在他眼里變成了另一種不安分的模樣。人群中的每一個,好像都藏著青面獠牙的另一幅面孔。他沒辦法猜到哪一個會突然暴起傷人,給他帶來滅頂之災(zāi)。
到后來,孟阿姨通過外援贏得了這場無形的戰(zhàn)爭。
不知她跟雇主講了什么,甚至說服了霍念生,讓他也開始帶陳文港出門——有個周五他突然讓陳文港換衣服,他們?nèi)ヒ患曳▏蛷d吃了頓飯,之后就成了習(xí)慣或慣例一樣的安排。
基本每
到周末,霍念生都會帶陳文港找一家餐廳吃飯,陳文港也接受了,他愿意跟霍念生出門,吃吃喝喝,但他們之間再也沒發(fā)生過越界行為。
維持著這個頻率,轉(zhuǎn)眼到了年底。圣誕將至,新年跟著就要到來,街上熱鬧非凡。
黑五的到來讓商店里迎來不要錢似的搶購潮,所有的餐廳也人滿為患;裟钌诎儇洿髽琼攲幽臣腋邫n餐廳訂了位,但他的錢夾落在了車里,他拍拍陳文港的肩,讓他先上去。
樓下火鍋店極其火爆,叫號叫到了三百號。陳文港戴著口罩,路過大排長龍的人群,走到樓上餐廳。這里實行會員預(yù)約制,不擠,只放出區(qū)區(qū)三十張臺。
但即便如此,還是有概率令他遇到了不想見到的人。鄭玉成先發(fā)現(xiàn)了他,鄭玉成對面坐的是鄭寶秋。
兄妹兩個不知因為什么緣由出來吃飯,陳文港跟著服務(wù)員入內(nèi),對方把他引到屏風(fēng)隔開的座位上,雙方撞了個正著。鄭玉成最先反應(yīng)過來,他撇下筷子,沖到陳文港面前。
鄭玉成如遭雷擊,面容震驚,他像不敢相信事實,眼睛死死盯著陳文港的右臉。陳文港蹙起眉頭,沒來得及說話,鄭寶秋失聲驚叫,發(fā)出尖銳的一聲。鄭玉成已經(jīng)伸出手,擅自把陳文港的口罩扯了下來。
服務(wù)員也嚇了一跳,暗自發(fā)出倒抽冷氣的聲音。鄭寶秋也想上前,只是被桌子隔開了,場面一時胡亂,陳文港有些難堪,他把口罩又戴回去,呵斥鄭玉成: “你有什么毛病?”
鄭玉成終于找回聲音: “你這是怎么……”
陳文港冷冷地說: “毀容了,怎么了,你沒見過這種稀罕?”
鄭玉成無比驚駭: "我只是聽說你受了一點傷!怎么會搞成這樣?"
鄭寶秋憂心忡忡,被氣氛凍在原地,秉著呼吸不敢造次。如果不是霍念生緊隨其后趕上來,這場
面可能一時很難收場。他像是突然降臨,隔開了鄭玉成,又勸退了鄭寶秋。
陳文港有意無意躲到他身后。
“你讓開,我有話要說!钡青嵱癯汕榫w激動,不聽阻攔, "文港——"客人紛紛扭頭瞧熱鬧,霍念生又一次推開鄭玉成: "非要被拍了你才高興?"
鄭寶秋先行反應(yīng)過來,飯也不再吃下去,連拖帶拽,拉著她大哥回家了。她壓
著滿腹驚疑,給霍念生比了個手勢,示意晚點再打電話。服務(wù)生也才回過神,給他們拖開椅子。
霍念生旁若無人地坐下,照常點餐,陳文港在他對面也坐下了。
不多時,按部就班一盤盤上菜,只是氛圍攪合了,這頓飯吃得無滋無味。
陳文港用叉子□□盤子里的沙拉,霍念生把胡椒瓶遞給他: “要不要?”
陳文港下意識接過來,一言不發(fā),把瓶子大頭朝下,彈著蓋子往盤子里灑。
霍念生嗤笑: "怎么,傷心了?"
陳文港頓了兩秒才反應(yīng)過來: "不好意思,我走神了,你剛剛說什么?"
霍念生把叉子放在餐盤旁邊,不吃了,端起杯子喝水: "我沒說什么。"
陳文港垂著眼在心里嘆了口氣。
其實他聽清楚了,只是怕這人要宣講一番,為了一個男人要死要活是件多傻的事。但時至今日,這實在用不著再教,他也吃到教訓(xùn)了。再見到鄭玉成的時候,陳文港心里只?尚。
鄭玉成震驚的臉像個白癡,想到他的表情,甚至令陳文港心里升起一絲不耐煩。
剛剛他躲在霍念生身后,重新審視鄭玉成的臉才發(fā)現(xiàn),一起長大的竹馬,原來也未必真的那么熟悉。對方像個滑稽的小丑,吱哇亂叫,看在陳文港眼里,只覺陌生得很。
但他刻意回避去想同時在場的鄭寶秋,回到公寓陳文港就去了次臥;裟钌谒砗,在玄關(guān)換鞋。
回家的這一路上,兩人都沒開口,沉默一直延續(xù)到公寓,幸而霍念生已經(jīng)習(xí)慣于同居對象陰晴不定的心情,等陳文港回房,他踱到吧臺,打開酒柜,并且接到表妹的電話。
陳文港稍微把門推開條縫,聽見客廳回響著霍念生應(yīng)付鄭寶秋的聲音。霍念生聲音放得很低,離得遠聽不清楚,他態(tài)度閑適,坐在沙發(fā)上,翹起了二郎腿。
陳文港本來想去浴室,聞聲索性放棄洗漱,躺回床上,一沾枕頭,疲憊松軟地泛上來,沒一會兒倒睡了過去。但他往往又睡不好,在半夢半醒之間,也常分不清幻覺和夢境。
這天陳文港做的不是噩夢,但也不是美夢,更像一種平鋪直敘的回瞰,他有嗅覺也有聽覺——飄著海貨腥味的街市,晾衣繩上掛著夸張的海帶,街頭小販吹
的糖人,響著音樂的冰激凌車,不知誰家有人在吹口琴,老師在教孩子們唱歌,長亭外,古道邊,芳草碧連天..
陳文港乍然驚醒,耳邊甚至還真切地回蕩著一疊疊童聲。
他們反復(fù)不停地在唱,像按下了循環(huán)播放按鈕,從天籟之音到滋滋失真,長亭外,古道邊,芳草碧連天…
霍念生已經(jīng)打算睡了,他洗過澡,擦干頭發(fā),從浴室出來就聽到有敲門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