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我的傷多是生前所受,你不必多想。”
衣冠之下肌膚緩慢皸裂,滿身的刀傷劍痕洇濕他的衣衫,徐鶴雪盡力攏緊衣袖,不欲讓她再看。
他沒有血肉之軀,身上的傷與所流的血,其實都是魂體受損的具象表現(xiàn),像一個活生生的人一樣帶著滿身傷口,淌出殷紅血液,但其實那血液,是他減損的魂火。
只要他在陽世動用術(shù)法,那么不論他生前還是死后所受之傷,都將成為嚴懲他的刑罰。
可這些,徐鶴雪并不愿對她講。
“可是你幫我,的確會讓自己很痛苦!笨v然他常是一副病弱之態(tài),但倪素也能分得清他此時比之以往又是何種情形。
難怪,從虹橋之上到此間客棧,他走得很慢,比往常要慢許多。
“徐子凌,我雖通醫(yī)術(shù),卻于你無用,”倪素蹲下去,知道他不愿讓她碰,她只將雙手放在床沿,“你告訴我,我要怎么樣才能幫你?”
徐鶴雪垂著眼簾,看倪素趴在他的床沿,她身后數(shù)盞燈燭同燃,明亮暖融的光線為她的發(fā)髻鑲上一層淺金的茸邊。
“請你再點一盞燈!
他說。
“好。”倪素聞聲立即起身,回到桌前再添一盞燈燭,她放穩(wěn)燭臺回頭,見徐鶴雪一手扶著床柱,緩緩坐起身。
他又在看窗外。
倪素順著他的視線轉(zhuǎn)身,欞窗畔,絲線般的銀光纏繞著一;昊稹
“倪素!
身后傳來他虛弱的聲音:“找到了。”
云京夜落小雨,不減夜市風(fēng)光,氈棚底下多的是消夜閑談之人,臨河的瓦子里燈火通明,層層燈影搖落云鄉(xiāng)河上,掛燈的夜船慢慢悠悠地從橋洞底下穿過。
街市上人太多,何況天子腳下,本不許騎馬夜馳,倪素在人群里疾奔,綿軟如絲的小雨輕拂她的面頰,多少雙陌生的眼睛在她身上短暫停留,她渾然不覺,只知道跟著那一粒旁人看不見的魂火跑。
云京城門猶如伏在晦暗光線里的山廓,倪素眼睜睜看著那;昊鹇舆^城墻,她倏爾停步,看向那道緊閉的城門前,身姿筆挺,盔甲冷硬的守城軍。
一陣清風(fēng)吹斜了雨絲,天邊悶雷涌動,倪素只覺被一只手攬住腰身,她抬頭望見一個人的側(cè)臉。
又濃又長的睫毛在他的眼瞼底下留了片漂亮的影子,倪素手中提燈,頃刻乘風(fēng)而起,隨著他悄無聲息地掠去城墻之上。
燈影在頭頂輕輕一晃,城門處與城樓上的守城軍幾乎是同時抬頭,卻只見夜幕之間,雨霧愈濃。
風(fēng)雨迎面,倪素看見其中夾雜瑩塵浮動,立即去拉他的衣袖:“徐子凌,我們快下去!
哪知話音才落,徐鶴雪便脫了力似的,失去支撐,與她一齊墜向林梢之下。
雨聲沙沙的,預(yù)想的疼痛沒有來,倪素睜眼,最先看見玄黑銀鶴紋的衣袂,她躺在一個人的懷里。
那是比打在她臉頰的雨要冷百倍的懷抱。
“徐子凌,你怎么樣?”倪素立即起身。
徐鶴雪搖頭,骨節(jié)修長的手指一抬,倪素順著他所指的方向,發(fā)現(xiàn)了那粒漂浮的魂火。
“我兄長怎么會在云京城外?”
倪素心中越發(fā)不安,也更覺怪異。
“跟著它,就知道了!
徐鶴雪扶著樹干起身,松枝上的雨水滴下來,淌過他的指節(jié)。
燈籠里最后一點焰光被雨水澆熄,倪素本能地抬頭去看他的眼睛,果然,漆黑又空洞。
倪素伸手,卻又忽然停住,輕聲詢問,“我可以碰你嗎?”
她記得方才在客棧中,他那份無聲的抗拒。
徐鶴雪循著她聲音所在的地方側(cè)過臉,就好像在看著她一樣,雨絲拂來,他半垂起眼簾,慢慢地伸出手。
倪素看著他伸來的手,毫不猶豫地握住。
雨水順著兩人的指縫滴落,倪素扶著他跟著那;昊鹜埃m無燈籠照明,但徐鶴雪身上浮出的瑩塵卻如淡月輕籠,令她足以勉強視物。
山間雨勢更盛,悶雷轟然炸響。
殘破的佛廟里,靠著墻根安睡的小乞丐猛地驚醒,眼下雖是孟秋,時節(jié)仍熱,但乞丐在睡夢里被雨淋濕了破舊的衣裳,此刻醒來不免打一個寒顫。
廟里也不知誰點上了蠟燭,那么小半截燃著,小乞丐仰頭,雨水順著破碎的瓦縫遞到他的臉上。
窸窣的響動傳來,小乞丐聞聲望去,看見他的爺爺正舉著半截殘蠟在佛像那兒細細地看。
“爺爺,您在看什么?”
小乞丐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。-->>
本章未完,點擊下一頁繼續(xù)閱讀
頭發(fā)花白的老乞丐探頭,見朝他招手:“小子,你來看這菩薩的后背!
小乞丐不明所以,從草堆里爬起來,雨水順著破瓦縫四處亂灌,弄得地上又濕又滑,他腳上沒鞋穿,小心翼翼地踩水過去,嘟嘟囔囔,“山里的菩薩,都是咱們這樣窮狠了的人用泥塑的,有什么好看……”
話還沒說罷,小乞丐聽到一陣越來越近的步履聲,爺孫兩個一下回頭,只見雨霧茫茫的山廟門外閃電驚芒,照亮一名女子的形容。
她梅子青的羅裙沾了泥水,雨珠順著她鬢邊的幾綹淺發(fā)滴答,她的視線最先落在廟中那對乞丐爺孫身上,但又很快挪開,她提裙進門,四下張望。
爺孫兩個的視線也不由追隨著她。
老乞丐不防被蠟油燙了手,他嘶了一聲,見那女子又朝他看來,他摸不著頭腦,問:“姑娘,你這是做什么呢?”
山野佛廟,夜雨聲聲,冷不丁遇著個年輕姑娘,老乞丐心中甚怪。
“您何時在此的?可有遇見一個年輕男子?”
倪素鞋履濕透,踩水聲重。
“這又不是什么好待的地方,除了咱們爺孫,誰會到這雨也避不起的地方來?”小乞丐先開了口。
這的確是個雨也避不起的地方。
四面漏風(fēng),潮濕積水。
可是倪素是追著那一粒魂火而來的,若她的兄長倪青嵐不在這里,那魂火又為何會游離至此?
電閃雷鳴,短暫照徹破檐之下,閃電冷光與老乞丐小心相護的燭焰暖光相撞,倪素又看見那一粒魂火。
她的視線追隨著它,快步走到那那一尊泥塑菩薩身后。
魂火消失了。
雨水擊打殘瓦,淅淅瀝瀝。
倪素匆忙張望,可這間佛廟就這么大,除了殘垣就是破窗,冷光斜斜一道落來她的臉上,倪素渾身僵冷,猛地回頭。
光影如刀割在菩薩彩繪斑駁的肩頸。
而它寬闊的脊背泥色與其它地方并不相同,像是水分未干的新泥。
乞丐爺孫兩個面面相覷,正茫然之際,卻見那姑娘忽然搬起來地上的磚石用力地朝菩薩的后背砸去。
“你這是做什么?可不敢對菩薩不敬啊!”老乞丐嚇得丟了殘蠟。
倪素充耳不聞,只顧奮力地砸。
煙塵嗆得她忍不住咳嗽,磚石倏爾砸破菩薩的整片脊背,一塊塊泥皮掉落下來,那老乞丐忽然失聲:“菩薩里頭居然是空……”
這一剎,里頭不知是什么被黑布纏得嚴嚴實實,重重地砸在地面,也砸沒了老乞丐的后半句話。
潮濕的雨水里,腐臭的味道越發(fā)明顯。
閃電頻來,小乞丐定睛一看,黑布底下露出來半腐不腐的一只手,他嚇得瞪大雙眼,驚聲大叫。
老乞丐忙捂住孫兒的眼睛,回頭卻見那個臉色煞白的姑娘竟朝前兩步,俯身,伸出手。
她的手止不住地發(fā)顫。
停在半空片刻,倏爾手指蜷緊一個用力將那黑布徹底掀開。
雷聲滾滾,大雨如瀑。
老乞丐只一瞧便即刻轉(zhuǎn)身,幾欲干嘔。
地上的尸骸面目全非,但倪素認得他發(fā)髻間的銀簪,認得他身上的衣裳是母親在他臨行前親手縫制。
大腦轟鳴,倪素嘴唇微張,顫抖得厲害,根本發(fā)不出一點聲音。
乞丐爺孫兩個嚇得不輕,眼下也顧不得什么雨不雨的,兩人一前一后的,匆忙跑出廟門。
夜雨聲重,四下淋漓。
倪素雙膝一軟,跪倒在地。
“兄長……”
眼淚如簇跌出,倪素雙手撐在泥水里,“兄長……”
扶著門框慢慢摸索朝前的徐鶴雪身影很淡,淡到方才從他身邊跑過那對乞丐爺孫根本沒有發(fā)覺他的存在。
“倪素?”
他輕聲喚。
廟中尚有一盞殘燭在燃,可那光亮不屬于他,他的眼前漆黑一片,聽不到倪素回應(yīng),卻聽她嗚咽聲重,模模糊糊地喚著“兄長”兩字。
夜雨交織她無助的哭喊,
徐鶴雪循聲而摸索往前,一點,一點地挪動到她的身邊。
他試探著伸手,逐漸往下,耐心地摸索,直至觸碰到她的肩背,沾了滿手雨露。
她渾身都濕透了。
徐鶴雪觸摸系帶,解下自己身上玄黑的氅衣,沉默俯身,輕輕披在她的身上。